方浔和儿子方慕之匆匆赶到病房外时,贺昀由走廊那一侧缓步走了过来。方浔知道他是从医生办公室而来的,急走几步迎上他问道:“阿……阿昀,郝……郝医……生……”方慕之惊诧地看着爸爸,他听说过爸爸从小结巴,直到二十多岁才被治了标,平时慢慢说话尚算流畅,一遇紧急情况,就会变得结结巴巴。然而这几年,老爸看淡红尘俗世,一心沉醉于作画,连萝葭巷四十九号都丢给了他管理,很少有人有事能够把老爸引的旧病复发。他十分好奇病房内是何人,能让姑姑姑父匆遽赶来,还能让自己的老爸重变结巴。可惜贺子昂去了节目录制现场,他一时间探听不得真相,于是赶紧替老爸解了急难,问贺昀道:“姑父,郝医生怎么说?病人情况如何?”方浔很满意方慕之的行为,松下一口气,颈上因着急而暴起的青筋也消了下去。
贺昀脸色疲倦而严肃,他插在裤袋内的手拳了拳,与方浔担忧的目光对视片刻,仅摇了摇头,便打开病房门走了进去。方浔与方慕之愕然对视,皆拿不准贺昀摇头是何意,是病人无碍?还是无救了?
方浔拉住抬脚要跟贺昀进病房的方慕之,拉着他往郝医生办公室的方向而去。方浔嘴上一个字都说不出,心中却不断祈求着,希望辛在中能度过这一劫,若辛在中命丧于此劫,怕是阮萝和贺昀心中就要留下死结了。
透过半开的窗帘,暮色一点一点地进到病房,仿佛漫不经心,又仿佛酝酿已久。未及开灯的房间内,人与物皆被蒙了一层黯淡,天光黯淡了时光,令人分不清今夕是何年。
贺昀目光所及,用心勾勒出阮萝的背影轮廓。那轮廓坐守在病床前,一动不动的,成了一幅画。他轻步缓慢地走到病床前,由病床尾看向病床头,辛在中的身躯修长年轻,呼吸罩半遮的面容病态且衰老。似乎,到了他们这个年龄阶段,看着再年轻康健,稍有不慎,与死亡也仅有一步之差。
贺昀有些感动,又有些愧疚,来的路上,脑子里曾幻化出阮萝紧握辛在中双手哭泣不止的面面。他憎恨自己对妻子的不信任,搬椅子时,不免手重了一些。阮萝扭动僵硬的身体,慢慢看向贺昀,她脸上虽有干涸泪渍,眼睛却未红肿,只目光无神。贺昀分不清这无神是因为陷入了对往事追忆而起的迷惘,还是担心到了极点而起的无望。
阮萝眼中的贺昀,由远及近,面目清晰起来,她僵硬的身体顺着贺昀臂弯的力道,依靠在了贺昀胸膛上。她听见他的心跳声,不由得抬起眼皮,看了看他的脸色,有点疲倦倒不见病色。节目组的化妆师给他化了点妆,鬓角与眉毛修饰的与其五官气质很相称,略修饰过后的妆容令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五十多岁的男人。
他就是顶着这副容貌,对着节目组镜头重说了当年那些话。
“直到大学毕业,我的很多事情都是按着家父的安排,按部就班进行着。我也一直都没有什么梦想,因为我做的很多事要达到家父的满意,已经很不容易了,没有时间与精力去思考梦想。大学毕业后,我确定自己喜欢上了萝萝,那时候,便决定,她的梦想就是我的梦想。她喜欢的行业,就是我喜欢的行业。那时候对未来并没有什么宏大的展望,只是很喜欢陪她做她喜欢的事,同时也觉得我的生活和人生都有了新的意义。”
贺昀在节目里很少有如此长篇幅的直白表述,隔了二十多年,再次听见这种话,阮萝内心依旧是有波澜和暖意的。
她记得,二十多岁的贺昀已经很稳重了,说话像写保证书,字字落地有声:“我,贺昀,没有梦想,但从这一刻开始,你的梦想就是我的梦想。你想成为一个优秀独立的服装设计师,那我就努力成为最会卖服装的商人。不仅仅是中国,我还要让你设计的服装乘着开放浪潮,走出国门,走向世界。”
她相信,贺昀说这番话时,字句和情感都是真挚而郑重的。之后的十余年,他也一直在努力实现当初的承诺。然而,国家的发展日新月异,有太多的意料之外,有太多的不可控。贺昀由厂长到公司总经理,再到如今的集团董事长,阮萝理解,他需要担负的责任很重,需要负责的人也很多,每一个员工背后都是一个家庭,他再不能只为实现当初对她阮萝一人的承诺而努力前行。
贺子昂认定“一带一路”是云罗集团服装业的一个新机遇,贺昀不顾四大董事的反对,明里暗里、全力以赴地支持儿子的想法和事业。
华董事气急之下,借助新媒体造出谣言,文章千千万万,中心思想却只有一个:贺昀这是把贺子昂当倒插门女婿养呢,倾云罗全集团之财力,助倒插门女婿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好好的一个云罗集团早晚得毁在他们贺家人手里。
网络舆论中,贺子昂不再是贺家养子,而成了童养女婿,人前人后受尽议论。他正处在血气方刚的年纪,忍耐不下舆论胡乱贴在他身上的标签,若非养父一直支持鼓励,锦尚集团根本发展不到如今的程度。
阮萝明白,贺昀此番不遗余力,既是认可儿子的眼光和能力,也是为了自己当初那字字落地有声的承诺。他实现了一多半,剩下的,就要靠儿子为她实现了。但是贺昀不懂她,她已经是个年过半百的女人,有家庭,家庭里有丈夫,有儿子,有女儿。她不能够为了年轻时的梦想去扰乱这个美好稳定的家庭,也不能够为了激情早已退却的缥缈梦想去伤害辛在中。
暮色里的那一点微光终究还是隐去了,窗外树冠遮挡着远方灯火,夜沉沉的。阮萝直起腰身,对贺昀说:“等事情都结束了,我想搬回‘家’住。”因许久未开口,她声音略带苦涩,在病房里尤显苍凉。
贺昀一怔,微眯双眼看她两分钟有余,才听懂她的“回家”是指哪里。十泉里柳枝巷,他外婆家的旧房子,是他们婚后第一个住所。结婚之后生意越做越大,他们搬了楼房,又搬了别墅。阮萝总说,虽然一家人待在一起就是家,但她心里最想念的家,是与萝葭巷仅有一街之隔的外婆家。
贺昀的目光在阮萝和辛在中之间来回看了几次,他已有三年的时间没来过十泉里,今天过来时,桥是曾经的桥,河是曾经的河,他在这里的回忆却遥远到难以记起。他不能够即刻想出十泉里对阮萝的意义到底有多重要,只得点了点头,说:“好。”
赶往十泉里的途中,贺昀还一直在思考十泉里对于阮萝的意义,答案频频不得要点。他想不明白,阮萝如今拥有的远比当年生活在十泉里时多,为何还那般怀念在十泉里的生活。他抬手按在心脏跳动处质问自己,是否有什么重要东西不知不觉地从他人生中丢失了?不然他怎么会越来越不懂阮萝?
车子迅速驶过了老火车站,贺昀朝窗外望去,窗外景物还来不及在眼中成型,车子已经把它们远远抛在后面。他倏地想起记事后第一次来十泉里时,大概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舅舅骑自行车带着他,他记不清楚舅舅骑了多久,只记得,那时的交通工具很慢,左右景物都可以看的很细致。费劲追忆起来,那日午风凉爽,途径一条街巷,有泛黄银杏叶潇潇而落。伴着来往的自行车铃声,他一眼望去的世界很小,秋日阳光下,半边舅舅的白衬衫,半边银杏雨,这是他首次对美有所认知。
记忆深处的一个场景浮现,贺昀顺势抬眼看向街边树木,目光中飞速略过几棵银杏树。路灯下的银杏树晕染着古旧光泽,灯光穿越了时光,贺昀不由急急喊了一声“停车”。
司机找位置停好车,贺昀并不理会助理的询问,自己开门下了车。待夜秋风一吹,他蓦地回过神来,事态紧急,时间紧迫,由不得他在这里追思往事。虽然理智占了上风,他内心仍旧涌动着记忆所带来的情感洪流,情不自禁地,弯腰捡了几片劲风吹落的银杏叶。
重回车内,贺昀开了灯仔细看着那银杏叶。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看银杏叶。他记得,当时舅舅特意停下来,为他捡了几片干净的银杏叶,还教了他一首有关银杏叶的词。那词当时就没记住,隔着四十多年的时光,现如今更是想不起来了。只这银杏树还是当年的银杏树,他再看当年的银杏树所落的银杏叶时,顺着叶的脉络,思维导图似的,有关十泉里的记忆缓慢有序地浮现在了脑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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