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宁致远本来已经和阮医生约好给宁奶奶打最后一次治感冒的吊瓶。但宁奶奶约了媒人来家里,那时候若是阮医生在,说话有些不方便。
宁致远就让贺昀去柳枝巷对过的萝葭巷找阮医生,要是阮医生在家的话,问问阮医生能不能改到这天上午十点左右打吊瓶。
外婆治病是最要紧的事,贺昀为了外婆,非常勇敢地走出了家门。他在微雨中出了柳枝巷西巷口,步入十泉里那条傍河的长街,横穿过几米宽的街路,便踏上了连接柳枝巷与萝葭巷的小石桥。
石桥这边,是贺昀并不熟悉的萝葭巷。因为害怕那个欺负小结巴的凶恶大孩子也住在萝葭巷,他不免很仔细地观察起了这条巷子的情况。
此时,早已过了上班上学的时间点,墨沉沉的深巷,幽静到细雨声可闻。贺昀人小,尤显墙高,家家门户紧闭,偶有几处开着□□墙上的木格小花窗,贺昀仰视也望不见窗后景象。
高耸的□□墙因年代久长,已变得色彩斑驳,极淡的灰,极浅的白,陪衬着深深的黛瓦。整条小巷似被雨洇湿过,一直没有干透。若不是墙头上偶有绿藤垂下,随微风摇曳,贺昀几度以为自己走进了舅舅珍藏的江南烟雨古画。
他擦擦睫毛上的雨珠,跨进了萝葭巷四十九号。四十九号住着十几户人家,他只认识给外婆看过病的阮医生和他女儿阮萝。
据地方志记载,萝葭巷四十九号始建于清中期,第一任宅主姓陆,曾官至工部侍郎,宅院在陆氏子孙手上未传及三代,就于一场赌局里易了主。民国年间,几经易主、多次修葺扩建的宅院被一方姓商人所购得。
据坊间传闻,此宅虽为方氏家业之一,主家却鲜来居住,唯有仆役常年看守。解放后,负责十泉里街道工作的同志打听得方家家眷早于抗日战争中便无了音讯。后也有传言,抗日战争中被日本人笼络不得、残遭杀害的方老板虽是爱国商人,但他的家眷也恐担资本家的帽子,不敢出面认领这份家业。
方宅无主,只得由人民政府管理。
萝葭巷四十九号先是作了市文化局的办公场所,后文化局迁往别区,又作了混合的职工宿舍。各厂领导把本厂职工宿舍楼安排不下又难以应付的职工先打发到了这里,故而小小宅院,日月更替,倒被二十余行业熏陶过。
四十九号常住的居民是老妇人方林氏一家,方林氏曾对最先接管这宅院的同志们说,她丈夫是方家家奴,负责给主家看管宅院,女儿和丈夫都是被小日本害死的,小儿子也给日本人的血腥残暴吓傻了。负责接管的一位女同志也育有儿女,很同情这个老阿姨,替她在文化局谋了一个清洁卫生的工作,文化局把原作下人房今闲置的两间屋子批给了老阿姨一家居住。后文化局迁走,那女同志又替她把职工关系转到了本区的房管所。自此,方奶奶专门负责四十九号公共区域的卫生,领一份微薄薪资养着傻儿与哑巴媳妇。
四十九号花园里有两株桂花树,方奶奶忙完工作,总爱在桂花树下做活计。桂花花期,绿云剪叶,低护黄金屑,桂花香也似碎屑一般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丈夫最喜吃她做的桂花糕,她也牢牢记得,曾与丈夫桂花时节约重还。故而,她呼吸在丈夫死后的桂花树下,心魂却仍留在丈夫活着时的桂花树下,等待着丈夫归家。
芳香馥郁的桂花落复开,陪伴在方奶奶身边的人也由傻儿到傻儿与哑巴媳妇,还未及她的小结巴孙儿方浔出世,东方红丝绸四厂和红星衬衫二厂的职工为争晾晒衣物的地方,把花园里的大树皆齐根砍去了。许是气血灌顶,双方联合,连两面假山也给移了位。
若以曾经的建筑结构论,四十九号是一座三落五进的庭院,各进院落仿北京四合院之格局。中轴线上由南及北依次是门厅、茶厅、正厅、内厅、藏宝楼,东路曾是花园,花园内有一小院竹影堂,原作书房之用,现为阮医生一家的住所。经房管所批准,有单位挨着竹影堂盖下几间房屋,分给了本单位的职工居住,更加改变了花园原有的格局。
宅院内有山墙,有弄堂,有长廊,且错综相连,贺昀进门厅绕了两户人家,便有些转向,转到了西路曾作账房用的小院,经人提醒才找准方向,转到了东路来。
昔日的花园放满了竹竿所制的晾衣架,成了一个晾晒场,记号各异的晾衣架替主人们盘踞着地盘。
今日天阴,偶有微雨,无人晾晒衣物。贺昀在晾衣架之间,看见了小结巴,猜想小结巴应该是去找阮萝。他想,原来小结巴也住在萝葭巷四十九号呀。
阴沉沉的天色里,小结巴穿了一身深灰,深灰色对襟短衫和长裤都是由大人衣服改小的。奶奶给他改衣服时,想着“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孩子个头长得快,衣服得照着三年后的大小做。这是小结巴第一年穿,衣袖层层堆叠在手腕处,裤脚缝一层挽两层,仍像偷穿了大人的衣服。
贺昀跑了几步,落后于小结巴一两步的距离,方知道他为何走的那般慢。他穿的显然是妈妈的春秋两用衫改小的衣服,西式翻领,对襟,门襟四粒纽扣,不合适的衣领翻得似西服。天气暖煦,他的穿着不合适中透着一股正式,像是孩子偷了大人的衣服去赴宴,郑重里带着浓浓稚气。
瘦弱的小结巴撑着比他大许多的衣服,还端着一大盘紫晶晶的桑葚。水盈盈的桑葚映衬着他乌黑晶亮的双眸,那眸底有溢出来的快乐,却在看见贺昀时浮现惊慌,身体抖抖索索地护紧了桑葚。
贺昀看着小结巴那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心想,这双漂亮眼睛可真像土土的眼睛呀。他继而意识到这双像土土的眼睛正防备着他,似乎是在害怕他。他嘴角扬了扬,心里有些好笑。小结巴的惧怕,仿佛,外来的孩子不是贺昀,而是他小结巴,是他小结巴住在外婆家。
贺昀本来想告诉小结巴,你不用害怕我,那天可是我帮你们把那三个坏蛋吓跑的。当张开嘴巴时,才想明白小结巴这副样子是护食的意思,约是怕他抢桑葚。于是,贺昀有点生气,小结巴把他当什么人了!随即几步跑,丢开了他。
贺昀扣响阮家的门时,小结巴端着桑葚也跟了过来。
门被阮萝由里打开,贺昀刚张口,耳后就传来了一阵令他着急的声音:“萝……萝萝,桑……桑,你……你,爱……爱吃……”
贺昀嘴巴跟着小结巴张张合合好几次,再也等不及,抢先问阮萝道:“阮医生在家吗?”
小结巴给贺昀一抢话,脸憋得通红,嘴巴干张着,却发不出声音了。
阮萝笑着把小结巴方浔由贺昀身后拉进门后,才对贺昀说:“进来吧,我爸爸在书房。”
阮世英听女儿一声高喊出来时,她已经在教方浔说着,“萝萝喜欢吃桑葚,慢慢说,不着急。”
阮世英听贺昀说是宁奶奶想上午十点钟的时候打吊瓶,而不是突发了什么病症才放下心来,对女儿的善良和耐心投以赞许的笑容。
贺昀完成传话任务离开时,阮萝和方浔还在就那一句“萝萝喜欢吃桑葚”说来学去。他感觉自己每天思考很多问题,思想成熟似大人,已不同于这种牙牙学语的孩童。于是,他不自觉地学起大人模样,单手插进裤兜,挺胸抬头地朝外走了。
贺昀外婆家没有萝葭巷四十九号那般宏伟曲折,门前是柳枝巷那条与河道并行的极窄小道,大约只能容得下三人并肩行走,小道上铺的也是不同于十泉里大街的青石板,而是质量极差的弹石。贺昀常常看到爱惜自行车的邻居,一进了柳枝巷便不是人骑车,而是车骑人,唯恐弹石路面刺坏了他的车胎。
外婆家在柳枝巷三十六号,门前有转了角的弄堂,贺昀总觉这黑黢黢的弄堂像是一口黑洞洞的井,走到井的尽头,打开门,却别有洞天,是他最喜欢的外婆家。门后有一方狭窄天井,两间卧房,一个灶间,还有一个狭小憋闷的无窗杂物间。正是这样小小的一处住宅,带给他的安定感与依赖感,是爸爸家的干部小洋楼也不能及的。
贺昀的舅舅宁致远在市文化馆工作,担着馆长的职责。他对下属说,文化是社会政治和社会经济在意识形态上的反映,市文化馆不仅是整个桐市的文化事业机构,还是人民群众业余文化活动的组织者和辅导者,馆内工作人员责任非常重大。他这个馆长的责任自然重之又重,平日里工作很忙,多睡在办公室或就近的职工宿舍,大都是休息日才回这边房子一趟。所以,家里常常只有贺昀和外婆两个人吃饭。
这次因为贺昀外婆生病,宁致远得回家做饭,才天天回家住了。不过,因为贺昀现在遇事已经懂得去喊人了,他也没有特意请假在家守着母亲。
贺昀回到家,把阮医生的话给外婆复述了一遍,又照顾她喝了水,见她不需要他再做什么,便取来一本小人书坐守在了她的床前。贺昀目前识字不多,看连环画都是连蒙带猜的,所理解的都是他自己想象的意思,倒也足够他打发时间了。他刚翻两页小人书,听见有人敲门,还以为是阮医生,等他麻利地跑出去打开门,却是舅舅的同事盛雨濛阿姨。
盛雨濛替宁馆长来宁家取东西,因为贺昀在,就顺道拐了趟宿舍,带来一个奶黄与大红相间的马口铁罐子。罐子是泛旧了、清洗干净的乐口福罐子,掀开罐口,满满的糖果却是她在香港的中学同学新近寄来的。
贺昀不喜吃糖果,但在长期的教养下,无须外婆引导,也立即对这份来自于大人的馈赠表达了欣喜与感谢。
盛雨濛来之前未从宁致远那里听闻他母亲生病一事,原本几分钟就可离去,却在理应的关怀之中,一直耽搁到阮医生登门为宁奶奶打吊瓶。
盛雨濛看见阮世英,脸颊上显出两抹因愧疚而凝聚的红色,嘴唇由微颤到抿紧,仿佛有许多话要说,最后只垂眼招呼了一声,“阮医生来了。”
虽然阮医生并不认为阮萝妈妈—林奕潇的死,与盛雨濛相关。然而,她自己是深深自责的。可是,比起整日担惊受怕,她更愿意心怀自责。
只有死人才能绝对地保守秘密,不是吗?这下,她的秘密既烂在了自己的肚子里,也烂在了林奕潇的骨灰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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