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社会的竹影堂,无了幽径深竹,也无了竹影横窗扫,半墙如画的意蕴。
其实,阮世英一家的住所早已不能叫作竹影堂,且被钉上了刷着十六的门牌号。阮世英一家住到这里,倒不是慕竹影之名而选,只是缘分使然,住房问题,都是单位和房管所安排的。
当年,阮世英带着妻子、儿子由上海搬到这里时,窗外原本种竹子的地方,早已作了公共的庭院。除了公用的自来水管,其余面积各家分摊,放置着杂物抑或火炉子。
身为时装设计师的林奕潇,心中自有一个世界和情调,连窗帘都会随着季节和心境的不同而置换。这习惯,虽然林奕潇离开的几年前已经自己抛弃掉,却早早地染给了阮世英。如今,即使她不在,阮家冬日的窗幔也是傲骨寒梅。
白底红梅的丝绸窗幔是五十年代的旧物,在上海初悬窗时,林奕潇告知阮世英,这窗幔是绫罗绸缎里的缎。然而,直到如今,阮世英能分得清丝绸和棉布,再往细了分,却分不清何为绫、罗、绸、缎。此窗幔虽是旧物,却不破不烂,今冬挂起,连丝绸的光彩都像蒙尘许久,突然乍现一般。
林奕潇的喜好和设计,一个阶段有一个阶段的风格和特点,就像这窗幔被选回家的时段,正是林奕潇偏爱花卉之时。那时期,她大多数的设计灵感来源都是形状各异的花,她所能接触到花,每一种,每一束,每一朵都被她研究了个透彻。
是夜,阮世英坐在临窗的书桌上看着一本医学书籍,薄纱后的梅影牵动了他的心魂—他那离去的妻的心魂,仿佛也借梅影回来了。
魂游故时月,阮世英梦寐似的,取出了林奕潇那个时段的时装设计图册。自林奕潇走后,阮世英依旧按她在时的情形,把她的设计图稿,按不同时期、不同风格粘成册子收藏着。
书桌上的台灯罩着绿色罩子,橘黄的灯光于绿罩子下轻盈散着,充斥在整个书房里。他对着灯光,细细翻过每一页设计稿,慢慢回忆林奕潇每每在完成一个设计之后孩子般的笑容,还有她的设计稿不能变成现实衣物之时,那沉甸甸的失落和郁郁不乐之时,阮世英心上眉间也变得愈来愈沉重。
留法归来的林奕潇一直视时装设计为生命,曾经锦衣玉食的家庭也养成了她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性格。她关注时尚、关注美,却很少关注时事与政治。
上海解放前,她为爱违抗父命,没有跟随父亲前往香港。婚后许多年,阮世英一直很理解林奕潇的抑郁不得志,也用尽心力在其他方面对她好,弥补她。及至林奕潇做出自杀的举动来,阮世英才幡然醒悟,她终究是后悔了吧?后悔曾为了他留在大陆,后悔为爱情葬送了自己的艺术生命和辉煌事业。所以,才那般毅然决然地毁灭掉自己尚麻木存活着的□□。
韩建国在距离阮家三四米时就已经在喊着“阮医生”,阮世英却是被拍门声惊回了心神。他步伐略带晃动地走出书房开门,待看到昏迷的方浔,他才进入一个医者的状态。女儿在卧房睡熟了,他接过方浔后,领着韩家父子二人到了书房,把方浔放在书房的小床上开始诊治。
自阮世英一家搬来十泉里,十泉里的邻居认可他的医术后,阮家俨然成了一个小诊所,常有邻居夜半敲门。阮世英为了不耽误事,家里便备着一些常见病药品和简单的医疗器具。
韩巧巧扶着方奶奶到萝葭巷四十九号之前,阮世英便已做出了诊断,对韩友信讲,得亏他送的及时,若再晚些,烧的度数一高,虽不一定危及性命,但极有可能会危及方浔的智力。
他正忙着给方浔打退烧针时,韩巧巧扶着方奶奶走了进来。
阮世英拔了针,看见走上前的方奶奶脸色苍白、嘴唇青紫而颤抖,连忙往轻了说:“方奶奶,小浔只是受寒导致的发烧感冒,我刚给他打了一针退烧针,把烧退下去,就无大碍了。”
方奶奶吃了阮世英给的定心丸,抖着手擦了擦汗,攒足力气“哎”了一声。又攒了攒劲儿,对阮世英说:“世英,我方家就剩小浔这根苗了。我这一辈子什么忙都没帮上他爷爷,儿子女儿都没能给他养好,如今,只能拼着我这条老命替他爷爷养好小浔,不能让方家断了香火啊。”
方奶奶说话时,姿态不卑不亢,但语气里浓浓的悲痛和哀求让阮世英和韩友信想起了方奶奶那失足落水的傻儿,心里皆有些发堵。
阮世英点了点头,郑重回道:“方奶奶,我懂您的心情。您放心,有我在,小浔不会有事的。”
韩友信听了阮世英对方奶奶的承诺与安抚,一颗七上八下的心也归了位,这才抹了抹额头的汗,对方奶奶说:“方奶奶,今天的事是我家建国的错,医药费,我们全出。建国这小赤佬差点害了你们方家的独苗,以后,他就是您的半个孙子。您家有什么活,尽管找我们老韩家。”说着就一脚把韩建国踢跪在了方奶奶跟前。
方奶奶想扶起韩建国,却是有心无力,双手颤巍巍地一点劲都使不上。韩建国听了阮世英说的严重性,也知道自己的粗心差点酿成大祸。这样不把人民安危放在第一位的人,以后如何够资格成为人民的好同志呢。他忙拉住方奶奶的手,惭愧地说:“方奶奶,以后您家的重活,我全包了!”
方奶奶从担惊受怕到心绪紊乱,早已不知道该如何应对,阮世英适时地帮她解了围。他让韩家人都先回家去,顺便把方奶奶也送回家,小浔留在他这里,由他照顾,等明天再把小浔送回方家。
方浔病得时间不长,却到来年春天,方奶奶才放心他外出玩耍。
方浔养病期间,韩家人隔三差五地去探望,还送过几样极难买到的营养品。一为瞧方浔,其实也为瞧方奶奶。整个十泉里都知道,方浔是方奶奶的命根子,方浔一旦出事,方奶奶一个孤寡老人,也定然命不久矣。韩家人嘴上虽然没有表达出来,心里却明白,建国这是差点害了方家两条命。
然而,韩家人提过去的营养品,方奶奶从没有收过。
虽然经由皮卷尺厂传出来,是韩建国使坏欺负方浔,把方浔关在了鬼屋里。但方浔跟奶奶讲,是自己偷懒没有好好练功才发烧的,而且建国哥离开的时候并没有锁门。方奶奶便推测,门应该是厂子里的职工顺手锁上的。
其实,方浔就算不替韩建国解释,方奶奶也没有埋怨他的意思,她知道韩建国是一番好心,只是年纪小,考虑欠周全,才出了这样的意外。
韩建国却不认为是厂子里的职工顺手锁的,他领着方浔在那鬼屋待过好几次,从没有职工到那片区域去过。但他当着方奶奶的面,不好说什么,怕方奶奶以为他要找借口推托责任。不管鬼屋的门是有人顺手锁的,还是有人故意锁的,他自己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不应该让小结巴一个人在那里练功,他应该像以前一样陪着他。万幸小结巴只是发烧,万一小结巴还不小心把蜡烛打翻了引起火灾,他岂不是即伤害了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又造成了人民群众的财产损失?
这么一琢磨,韩建国就更自责了。他从方奶奶家出来,一路想着怪着自己,从蜡烛联想到火灾,他突然意识到那天借着值班人员手电筒的光,自己的目光从粘蜡烛的地方扫过一下,当时觉得不太对,但那时候没有时间细想。因为不确定,他又偷偷去鬼屋看了一下,果真不太对。
那天,他从家里带的是一整根蜡烛,把它粘在了红木罗汉床上。然而,红木罗汉床上那一小点的蜡烛油不像是整根蜡烛燃烧完的样子。肯定是有人把蜡烛拿走又锁了门!
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可韩建国觉得能干出这种缺德事儿的,只有张景茂。然而他在十泉里的大人眼中,已经今时不同往日,都讲他韩建国满嘴的为人民为人民,结果连小结巴都关起来欺负。他现在去质问张景茂,张景茂张嘴否认,肯定连家里人都不会相信他,觉得他又在乱欺负人。
他本来都冲到张景茂家门口了,却蹲在张家门口,对着自己的脑袋狠狠捶了一下。然后对自己说:“算了,算了,现在连这点委屈都不能忍受,以后党和国家怎么放心给你安排重要任务呢!想想那些在地下工作的同志们,你这点委屈算什么!”
他虽然这样安慰了自己,却是好一段时间都没敢再去帮助街坊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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