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韩家的门打开,韩友信和方浔一起走了出来。
周玉霞放阮萝下来时,瞥见了韩友信,于是提高了声音对贺昀说,却是讲给韩友信听的:“你呀,不要仗着外来是客,就欺负我们十泉里的孩子。瞧你把萝萝的手抓的!”
贺昀怒瞪着眼,厌恶地扯开周玉霞拉在他背心上的手,拉起阮萝就要往家走。
周玉霞的话没听进韩友信的耳朵,却被跑到跟前的方浔听见了。阮萝哭哭啼啼地被贺昀拉着走,方浔一着急,话讲不清,索性不讲,冲到贺昀和阮萝前面拦住了路。阮萝由眼泪里看清是方浔,立即甩开贺昀的手,哭叫着“小浔哥哥”走到了他旁边。
贺昀冷不防上午还害怕他的小结巴,挥手就给了他一拳。方浔用足了力气打在娇嫩的贺昀脸上,打得他嘴角裂开,流出几滴血来;因毫无防备,还摔了个屁股蹲儿。嘴角脸颊的疼和手心的疼一起涌上来,即使强忍着,贺昀的眼泪也突然在眼眶里打起了转。
阮萝哭着要找爸爸,方浔有心想学建国哥说些“今日有事不便,咱们约个时间地点,改天好好较量一下”之类的话语,可他越急越说不出话,又怕贺昀爬起来还手,二人打起来耽搁时间。于是,打倒贺昀之后,他就拉着阮萝跑去找她的爸爸。
韩友信跟周玉霞打招呼时,看见方浔一拳打倒贺昀,连忙笑赞了一句“好!有进步”,又有点不满意地说:“怎么自己先吓跑了!”
韩巧巧不满爸爸不晓事情始末,一心只偏爱自己的小徒弟。她赶紧跑过去拉起贺昀,见贺昀满头满面汗津津的,眼睛里的泪水已经快要落下来了,便掏出手绢递给他。
贺昀小而紧皱的面孔先后显出震惊、气愤和委屈,韩巧巧没想不到能在一个小孩脸上读出那么多种情绪。贺昀稳住身体后,没有接她递过来的手绢,只道一声“谢谢”,便跑出了邵家巷。
周玉霞因为衣服下摆被贺昀抓上了血,与韩友信客套几句,就转身回家换衣服去了,一场由她引起的风波亦暂时进入中场休息。
韩巧巧跟着韩友信进门,把事情经过简要跟爸爸讲了一遍,末了,不高兴地问爸爸:“爸,宁奶奶家的外孙子和萝萝都没了亲妈,在周阿姨眼里都成了野孩子。那周阿姨看我们姊妹三个的时候,心里肯定也骂我们野孩子呢。”
韩友信哼了一声:“你别听你周阿姨胡说八道,她那是想把自己表妹介绍给阮医生,做饭去吧。”韩友信不爱闲话邻里长短,把韩巧巧指挥到厨房,自己个又重回书桌看起了图纸。
韩巧巧淘米洗菜时,思绪仍受方才风波的影响,由周阿姨想给萝萝找后妈,继而想到了萝萝的亲妈林阿姨。
她第一次和林阿姨正式接触,还是周阿姨促使的呢。
自妈妈去世后,韩巧巧年纪虽小,却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子。很早就开始学着给爸爸、哥哥、弟弟缝补衣服。那日,周玉霞撺掇着她一同拿了些旧衣物去萝葭巷四十九号找林奕潇,想让她帮忙给改成其他的款式。
六十年代初物资匮乏,尤其体现在穿着上。布料供应曾一度紧缺,家里小孩多的,多实行着“新老大,旧老二,缝缝补补给老三”的法子。还有许多家庭,连给老大做新衣服的布料都没有,只能实行着“大改小”的法子。
家里有压箱底的旧衣物倒还好,若没有,想给孩子由大人衣服改小孩衣服都很困难,孩子的衣服只能补丁压补丁。莫说小孩的衣服常见补丁,那几年,连大人的衣服也都常见补丁。报纸上还专门用了很大的版面为人民介绍了拆洗缝补、整旧如新的方法。当时的拆洗缝补业业务很繁忙,若到专门的缝补门店去打一块补丁,不仅要收钱,还得根据补丁大小,收取一定的布票。
林奕潇最初是帮忙给萝葭巷四十九号的近邻缝补衣物,多么破败的衣物到了她手上,都能补得令衣服主人满意。补丁处添的几线刺绣,仿佛是神来之笔,让人一眼看去,虽不能立即认出是什么图案,但绝不会以为是补丁。名声传出去后,十泉里的街坊就把阮家当作了小裁缝铺,热闹程度都已经快赶上缝补门店了。
林奕潇为韩巧巧补的那件旧衣服已经小到不能再上身,她却一直不舍得毁了它作其他用处。林阿姨告诉她,为她绣的那个补丁叫雏菊。韩巧巧从没有在现实中见过那种花簇,却由一小朵补丁猜想,这花簇在现实中一定是娇小玲珑且天真烂漫的。
只有韩巧巧在时,林奕潇便会忙里偷闲,把大箱子里的衣服拿出来比试给韩巧巧看。那些时尚绚丽的服饰把韩巧巧带进了一个没有时间烙印,唯有服装和美的世界里。
韩巧巧到现在还能记起很多林阿姨给她讲的有关时装的事情,原来,林阿姨曾在上海开过一家名为晨曦新装的时装定制店铺。林阿姨还说,这在法国叫高级定制,她所从事的工作叫时装设计师。
虽然直到现在,韩巧巧还理解不了这些晦涩难懂的词汇,但一想起这些词汇,仿佛就能看见林阿姨讲这些时的笑容。那笑容就像那一朵雏菊补丁花,天真烂漫且美丽温婉。
虽然林奕潇性格孤冷,不喜与人过多交谈往来,但在物资匮乏的几年里,一直在不收钱不收布票地给街里街坊补衣服、改衣服。现在,好些街坊一提起林奕潇,都忘记了她那些冷面孔,讲她人美且心善。
韩巧巧并不常麻烦林奕潇,却喜欢去找她玩,喜欢听她讲她在欧洲、在上海那些有关时装的事情。
现在回想起来,韩巧巧才能想明白,林阿姨在助人为乐时,她自己却是不快乐的。林阿姨那短暂的快乐封存在几大箱子的旧衣物和旧布料里,后来却就连这短暂的快乐也失去了。
林阿姨知道自己怀有身孕后,就没有再帮大家缝补衣服了。萝萝出生后,街坊们都祝贺林阿姨说她和阮医生好福气,现在是儿女双全了。她挤在一堆大人圈里,也分不清林阿姨是跟人客气,还是真的很开心。但谁都没想到,萝萝的出生竟是志鹏的死亡倒计时。随着萝萝会跑会说话,林阿姨仿佛走出了丧子的悲痛,却又突然间自杀了。
韩巧巧不明白,难道还有什么事情比丧子更能打击到林阿姨吗?她不相信林阿姨是自杀的,可她只是个孩子,没有大人有耐心听她的分析和猜测。她只能偷偷去了派出所,都出人命了,公安同志总要管的吧。
结果,林阿姨当真是自杀的。
一想起这些,韩巧巧几乎是流着眼泪做完了饭。等把饭菜端上桌,她方记起问阮医生借的林阿姨的设计图册还没有还回去。第一次向阮医生借林阿姨的设计图册还是小结巴生病那一日,她偶然在阮医生的书房看见了摊在桌子上的设计图册。阮医生并不是很情愿借给她,但终究念在她以前和林阿姨关系很好,才借给了她,后来见她很是喜欢和爱惜,这才又借给了她第二册,第三册……
韩巧巧并没有创意归属权的概念,她把借来的设计图册都偷偷誊抄了一份,仿着林阿姨的习惯装订成册,想着再思念起她时也算是有一份物件可睹。
韩巧巧虽然不懂时装设计,却很有美术天赋。假如不是特别熟悉林奕潇设计图册的人拿到两份设计图册,怕是不能分辨出哪一份是她画的,哪一份是林奕潇画的。她心里着急还设计图册,只匆匆吃了几口饭,收拾好书包对爸爸说下午要考试,碗筷等她下午放学了再洗,就跑出了家门。
中午在宁奶奶家,阮世英只见贺昀一人回来,问他阮萝呢?贺昀用胳膊掩着脸,闷声回答:“被小结巴带回家去了。”宁奶奶的药马上滴完了,阮世英便没有再问其他的。待回家不见阮萝,他习惯性地找去了方奶奶家。
阮萝果真在方奶奶家,方奶奶哄了许久,才哄得她跟方浔一块端起小碗吃饭。饭将将吃两口,她一看见阮世英,立即哭着张开双臂,要寻找爸爸的怀抱。阮世英把阮萝抱在怀里,一边替她擦着饭粒,一边听方浔讲阮萝的遭遇。阮萝、贺昀在邵家巷发生的事情,方浔虽讲的磕磕绊绊、不清不楚,却认定贺昀欺负了阮萝。小孩子之间的事情,阮世英再心疼女儿的眼泪,也不能因为这个特意上宁家去一趟。方奶奶知道他回到家也没时间做饭了,给他拿碗筷时说:“小孩子之间打打闹闹很正常,哄一哄就好啦,中午在这吃吧。”
自林奕潇离开后,阮世英很是消沉过一阵儿,阮萝差不多是方奶奶在全心帮忙照看着。他每月领到各种票证和工资,总是交给方奶奶,让她千万别委屈了小浔和萝萝的生活。他虽然跟方奶奶讲过不必记账,到了一月了,方奶奶仍是会把账目明细交给他看,看他的票证和工资都作了什么用途。剩余的钱,方奶奶则帮他储蓄了起来。
账目虽有明细,两家的情分却是算不清的。一月累积一月的,把两家的感情由近邻变化成了亲戚。及至阮世英走出消沉,这种交票证和工资的习惯也没有改变。假若有同事间的人情往来和家庭零用需要用钱,他都是问方奶奶现要。私心里,俨然已经把方奶奶当作了母亲相处。
偶尔,阮世英为了让家里有点烟火气息,时间也来得及的情况下,会从方奶奶这里拿些米面小菜回家自己烧饭。今日来不及了,待哄喂完阮萝,他也就在方家吃了午饭。
韩巧巧来还林奕潇的设计图册时,顺便问起阮萝情绪好些没,阮世英才从韩巧巧这里问清楚了事情始末。也弄清楚阮萝哭泣中断断续续讲不要新妈妈,原来不是贺昀吓唬她,而是周玉霞的缘故。
最近半年,每每周玉霞遇见阮世英,总要提起她表妹。他已不止一次果断拒绝且表明自己不会再娶。但周玉霞再遇见他,还是会旧话重提。他不能跟一个妇女生气,近来总是看见周玉霞就躲。现在周玉霞把进攻目标换成了阮萝,已经两次吓到她幼小心灵,阮世英涵养再好,也不由得生气了。不过,生也生的是闷气,假如下次遇见周玉霞,周玉霞再提她表妹,他一个大男人也不能真跟周玉霞争吵起来。
阮世英昨日答应了一个教师朋友,要趁今天休息,去卫校给学生们上一堂经验课。因为不方便带着阮萝,便把尚在午睡中的阮萝抱去了方家。晚上回来时,还未到萝葭巷四十九号大门前,邵家巷一个街坊喊住了他。
那街坊着急地说宁奶奶昏倒在邵家巷了,让阮医生赶紧去看看。
阮世英急匆匆回家拎了医药箱子,连女儿都来不及去看一眼,就跑去了邵家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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