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了医院,二人还未爬到病房那一层楼,就看见贺昀抱着一个暖水瓶由热水房走来。从张翠英的角度看,暖水瓶的瓶口是对着贺昀的脸的,她立即“哎呦”一声,说:“不能这样抱暖水瓶的,小心热水溅出来烫到你的脸,以后连老婆都讨不到啦。”她伸手要去拿暖水瓶,贺昀反而把暖水瓶抱得更紧,瞪圆了眼睛看着周玉霞。她知道贺昀不是在对自己生气,而是在对周玉霞生气,心里却也因为这小孩的怒视咯噔一下,立即收回了手,恐拉扯之间真的烫伤他。

    周玉霞到医院后冷静了不少,心想着总不能听张翠英说什么就是什么,她得去找阮医生问清楚,宁奶奶的病到底是不是在她家门口给气出来的。当张翠英松开她的手想去拿贺昀手上的暖水瓶时,她趁势朝着与病房相反的方向跑走了。

    张翠英看到周玉霞跑走,忙追了上去,贺昀不明白怎么回事,也并不关心,便继续小心翼翼地抱着暖水瓶回到了病房。

    病房内有四张床位,两张抵着东墙而放,两张抵着西墙而放,假若阳光明媚,有太阳光照进来,每张床位都可以分得一些阳光。然而,今天天气依旧隐晦,即使窗帘是拉开的,也有浅浅暗影滞留在病房内。贺昀小小的身体穿梭在浅浅暗影中,停在了东墙靠里的病床旁。按照外婆的轻声嘱咐,他把白搪瓷水杯放在凳子上,抱着暖水瓶小心翼翼地往里倒水,水倒了大半杯就放下暖水瓶,重新把白搪瓷水杯端放在病床前的桌子上冷着。

    然后,他蹲下去,往已经有凉水的洗脸盆里倒了一点热水。搪瓷洗脸盆的边缘是红色的,盆底是白色的,绽放着一朵红牡丹一朵黄牡丹,贺昀小小的手伸进去试水温,牡丹花在盆底变了形失了色,贺昀的脸色却一直都是懵懂的。那懵懂像是一副小孩面具,把他的一切心理活动都遮掩着。他打湿了毛巾给外婆擦脸、擦手时,懵懂神情里才透出一点严肃,展现出他做事的用心。

    阮世英来查病房,看见贺昀有条不紊地照顾外婆,不由得停了脚步,疲惫脸庞上亦浮出一抹慈祥笑意。倏地,他想起了这个年纪的志鹏,也是同样的乖巧懂事。

    据邻居们回忆推测,阮萝出生那日雨水太大,阮志鹏在去往医院看妈妈和妹妹的路上,蹚在水里的小腿被锋利铁器割伤。懂事的他为了不给妈妈添乱,独自处理伤口,忍耐下了所有伤痛。

    阮志鹏在掩饰处理伤口时,显现出他作为医生儿子的优势来。来阮家帮忙的邻居只忙着照顾产妇和幼儿,谁也没有发现阮志鹏的异样。直到阮萝出生一周,阮志鹏发烧且抽搐在自己的小床上,还未及被邻居送到医院,最后的气息就散在了板车上。

    林奕潇怀孕七个多月时,非常信任阮世英的一位老首长因为要做一场大手术,直接派下属把阮世英接了过去。

    阮世英在异地一耽搁,就有月余时间。待回到家那一日,家里躺着昏厥的妻子、嗷嗷待哺的女儿和身体已冰凉的儿子。那副凄惶惨绝的画面,是阮世英迄今不敢去回忆的伤痛。

    他曾令很多街坊幸免于破伤风,最后,自己的儿子却惨死于此。自此,每每遇见来打破伤风针的患者,心痛和自责就折磨着他。

    此刻,由贺昀引带起有关儿子的回忆,瞬间就令阮世英的眼睛湿润了。他心底又开始泛起一股剜割的疼痛,那疼痛升上来扎在喉咙里,咽不下,吐不出。他连忙离开了病房,靠在走廊的墙壁上,缓缓喘着气。脑海一浮现出从老首长那里回来看见的景象,要呼出的气就像利刃一般,一路挥舞着割了上来。

    阮世英脸色苍白而虚弱,汗珠初凝于额头时,白大褂一角给人拉住了,他顺着那力道看向贺昀。

    贺昀仰着脸,小声问他:“阮医生,我外婆会不会死?”他小手紧抓着那一角白衣,仿佛那是留住外婆的唯一希望。

    阮世英眼中雾气渐散,拨开云雾见月明一般,看人看物比之前清晰了许多。这才看懂贺昀一直以来的神情,不是懵懂无知和不知所措,而是一股孩子气的困惑和恐惧。阮世英不知道贺昀妈妈去世的时候他几岁,从他现在的神情猜测,他虽然年纪小到不甚懂生与死,但他对妈妈的去世是有一个较为清晰的感知的。他懂得,妈妈永远不会回来了。不像萝萝,一直受着哄骗。她以为,等她长到巧巧姐姐那么大,妈妈就回来了。

    阮世英心生疑问,现在的贺昀能理解死的真正含义吗?应该不能吧,他所理解的死,大概就是外婆会像妈妈一样再也回不来了。已经没有妈妈的他,一定非常害怕失去外婆。

    瞬间,阮世英懂得了,对贺昀而言,外婆是一个安全的感情依靠。假如没有了外婆,他唯一的安全的感情依靠也没有了。阮世英心中的痛有所缓解,他承接过贺昀寄予在他身上的所有希望,弯了腰,与贺昀平视:“外婆不会有事,外婆还等着你长大了好好孝顺她呢。”

    贺昀脸上的恐惧消散了一点,仍有些不确定地问:“阮医生,你会骗我吗?爸爸骗我回家,我就再也见不上妈妈了。”

    阮世英笑了笑,坚定地说:“我不会骗你的,要不,我跟你拉钩?”说着,就向贺昀伸出了小拇指。

    贺昀把阮医生的面孔和他的小拇指看了一遍,微翘着小拇指的手抬到一半,又立即放了下来,语气郑重地说:“阮医生,我相信你!”他点完头,就回了病房,阮世英模糊听见他趴在宁奶奶枕头边说:“外婆,等我长大有本事了,会好好孝顺你的,你一定要等我长大。”

    阮世英笑着摇了摇头,有些孩子心里对自己年龄的认知,总是要比实际大许多,贺昀便是这样一个孩子。

    周玉霞带着张翠英白白遛了一个大圈子,又绕回病房,才碰见阮医生。从阮医生这里得知,宁奶奶已经感冒好些日子了,这一次虽然没有引起什么致命病症,但上了年纪的病人,是累不得也气不得的。宁奶奶要在医院再观察两天,可宁致远明天才能回来,张翠英家里还有两个小孩子,遂和周玉霞商量,今儿白天她在医院照看宁奶奶,晚上由周玉霞来照顾。

    周玉霞并不想应允,却不得不顾忌宁致远的身份。不过,她先提了一个条件,要张翠英把她的小女儿接回家照顾一晚上。张翠英答应她之后,她才接受了张翠英的安排。

    宁奶奶意识刚有点清晰后,很是心疼贺昀在医院吃不好睡不好,佯装动气,他才听了话和阮世英一道回家。

    等阮世英忙完工作,骑自行车带贺昀回到十泉里时,已是月上枝头。月光冲洗过的天空,带有淡淡的清灰色。

    深幽小巷里的生活声音是细细碎碎的,□□墙上的小木格窗偶有误了时辰的饭香味飘出,其余便是一些隐于墙壁之内的小弦切切。如同大多数的夜晚一样,生活是细碎的,日子是平淡的。林奕潇初离开的那段时间,街坊家细碎平淡的日子煎熬着他,今年过完年,他已渐渐习惯对别人家美好的日子欣然一笑。

    十泉里的街坊挺过了缺吃少穿的困难时期,如今,每一条曲折小巷子连风都充斥着温饱满足的气息。阮世英走进萝葭巷,在风里嗅到的菜品余味,仿佛有很多样,丰富且量足。无需言说,由细微处便能感受到,人民的生活好起来了。他在心里对林奕潇说,“我可以把萝萝养得快乐健康,你不用担心她。”突然对未来有很大盼头似的,脸上也带了点满足的笑意。

    方奶奶家今晚上包的馄饨,虽然不知道阮世英赶不赶得及回家做饭,照样包了他和阮萝的份。方浔白天练拳练累了,吃过饭和阮萝玩了一会儿便睡着了。阮萝乖巧地坐在板凳上,看方奶奶对着一盏油灯做羊毛衫厂接来的活计。

    方奶奶干不动清洁卫生的活,已经办了退休,工作让萝葭巷四十九号里一个街道羊毛衫厂工人的弟弟顶了去。那工人感激方奶奶,又得知她想接点活,好给小孙子多攒点活命钱,便也帮了她一把。

    阮萝托腮看方奶奶的手翻来翻去,似蝴蝶翩翩一般,时不时会问一些幼稚问题。方奶奶一面手上勾着活,一面耐心十足地跟阮萝说着话。阮萝拿起绒线球玩,软软的,像在摸邻家姐姐养的猫,于是说:“奶奶,萝萝也想要新毛衣。”

    方奶奶说:“这厂子里的绒线是柞丝混纺的,不大好,我们萝萝要穿好绒线。等奶奶拿到钱,托去上海的人给小浔哥哥和萝萝买好绒线。”

    阮萝高兴地拍了拍小手掌,又问:“柞丝是什么?为什么不好?”

    “柞丝好,只是这家厂子做的柞丝混纺绒线不好。”方奶奶抬眼看阮萝,阮萝笑嘻嘻地看着她,显然不懂她在说什么。

    听不懂也没关系,不妨碍一老一小聊天。人越老越啰嗦,又爱回忆过去,除了懵懂无知且好奇心满满的小孩子,谁会有耐心和她这个老婆子聊天。她讲她的,小孩子问小孩子的,两个人的话意差了半个城区那么远,照样不妨碍她们隔空聊天打发时间。老人的回忆有人听了,小孩子的问题被耐心对待了,偶尔两个人对视时,都满足地笑意盈盈。

    阮萝的眼型像妈妈,趁着幽幽灯火,方奶奶和这样一双眼睛对看得多了,不免想起了林奕潇。林奕潇抛下这么漂亮可爱的女儿离开,也实在是狠心。

    方奶奶心中为阮家父女叹息的时候,阮世英领着贺昀进门了,问得他俩还没吃饭,便立即放下了绒线去煮馄饨。

    阮萝看见爸爸,高兴地告诉他,今晚上的月亮挂在了桂花树树梢上。阮世英便把她举高高,出门去摘月亮。

    贺昀心想这小小孩真笨,月亮在天上,怎么会挂在树梢上?及至阮医生真的举着阮萝去摘月亮,他不免心生困惑,也跟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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