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树冠,阮萝小小的手抓了好久,手里都是空空,她“哎呀”一声,说:“爸爸,你回来的太晚,月亮又跑到天上去了。”

    阮世英笑说:“那爸爸明天早点回家,跟你一块摘月亮。”

    贺昀心想,这小小孩是个笨蛋,阮医生肯定是哄她的。自己也笨死了,还跟着跑出来看摘月亮!

    馄饨煮好了,阮世英和贺昀吃饭的时候,方奶奶收好阮世英交给她的各种票证和工资,又开始对着一盏油灯做活计。阮世英知道方奶奶节约,到了晚上迫不得已才会用电灯,而煤油灯的亮度调得大概只比月光强一点。贺昀虽然不习惯光线的暗度,却也没吭气,在黯淡光晕中闷头吃着饭。好在吃的是馄饨,拿勺子胡乱捞着也填饱了肚。

    吃过饭,阮世英不放心贺昀一个人回家住,就把他带回了自己家。

    翌日,阮世英顾忌医院病人杂乱,小孩子免疫力弱,总在医院待着不好。他哄贺昀在家等宁致远,又嘱托了方奶奶一番才去上班。

    午饭时,方奶奶让方浔去宁奶奶家喊贺昀吃饭。贺昀虽小,气性却大呢,他还生着方浔的气,便冷冷地谢绝,说他吃过了。方浔回家如实交差,方奶奶以为贺昀是到宁奶奶的远房堂侄家吃过了,便叫方浔领妹妹坐好。待方浔和阮萝捧起饭碗,方奶奶忽然又想到贺昀是不是认生?她交代方浔照顾好妹妹吃饭,颠着小脚去了宁奶奶家。

    家里有一包杏仁酥,贺昀舍不得吃,想要留给外婆。他吃了几颗盛阿姨送的糖果,甜腻腻的,就着水,灌了个水饱。水不顶事,跑了两趟厕所,就又得去灌水。方奶奶来时,他正捧着一个搪瓷缸喝凉水呢。方奶奶一眼瞧出是怎么回事,他也实在是倔,说吃过了,就一直坚称不饿。方奶奶回家盛了一碗面,又急急迈着小脚给他送了过来。她清楚贺昀这小孩的脾气,并不当场多劝他,把面放在饭桌上就走了。

    贺昀犹犹豫豫地,最后吃了一碗冷面,吃完也不好意思去给方奶奶送碗。俄延到了下午,更不敢去,很怕方奶奶会留他吃晚饭。好在,傍晚时舅舅回来了。

    宁致远是从医院回来的,这次回家即为拿换洗衣服,也为安排好贺昀。堂哥擅自做主给贺昀爸爸打了电话,本想彰显婶母养育外孙的功绩,没想到贺昀爸爸以担心贺昀外婆身体为由,很快就要安排人来接贺昀回家。他得跟孩子好好谈一谈,是愿意跟着外婆生活,还是愿意回贺家。但从贺昀爸爸的口气来听,大概也由不得贺昀自己个做主。眼下新妻已顺利产子,贺昀爸爸是铁定要接贺昀回家去了。

    贺昀不明舅舅的重重心事,一颗小小的心全系在外婆的身体和方家的面碗上了。舅舅做饭的时候,他抱着早已洗好的面碗,给舅舅招呼一句“舅舅,我去给方奶奶送碗”,就跑出了家门。

    在萝葭巷巷口,贺昀遇见了阮医生。

    阮世英要带贺昀几步路,贺昀婉拒了,阮世英便下车陪他走着。阮世英这两日看见贺昀,总会不经意地想起志鹏,不知缘由地,心底也把他当作了志鹏来疼爱。他知道贺昀这小孩心思重,不免问他些家庭问题,想趁机引导他往童真阳光的方向去思考问题。然而,贺昀显然是受过专门的家庭教育,被人问及家庭问题,一套官方简短的回答,令阮世英无从引导。阮世英想,同样都是干部子弟,贺昀远没有老首长的儿子那么自由快乐,大概也因为老首长是个不拘小节的武将吧。

    下一秒,一只快乐的小蝴蝶映入阮世英眼中,笑意由他眼睛溢出,弥漫了整张脸庞。

    萝葭巷四十九号有叔叔阿姨下班后,阮萝经常站在巷子里看放了学的女孩子玩游戏,主要是为了等爸爸。虽然常常等不到爸爸,但阮萝还是要来等,等到小浔哥哥叫她回方家吃饭才放弃。

    今日,一个姐姐在踢毽子游戏中败下阵后有闲暇时间,便对阮萝说:“萝萝,你来试一试。”说着,把自己的毽子踢向了阮萝。

    阮萝高高抬起短短的腿去接那毽子,没接着,毽子给另外一个小姐姐捡走了。她为这短暂的参与而捂嘴笑个不停,姐姐们的游戏向来不许她参加呢。

    虽然只是短暂的参与了一下,阮萝却高兴地在游戏外围的墙根下跟着踢起了腿。她肢体的平衡感还不好,把自己踢得东倒西歪,歪进了大孩子们的游戏圈里。有脾气不好的姐姐把她推出来,她也不恼,接着遛墙根踢。她踢着看见爸爸,立刻忘了毽子给她带来的快乐,张开双手跌跌撞撞地朝爸爸跑来。

    阮世英把车停下,给阮萝整理好被踢到上翻的连衣裙裙摆,以少有的严肃口吻问她:“怎么可以这样玩,忘了妈妈说过什么了?”

    阮萝兴奋的小脸给爸爸的严肃吓了一跳,愣好久,才扁了扁嘴说:“妈妈说,穿小裙子不可以踢高高腿。”

    阮世英掏出手帕,给阮萝擦汗水时说:“以后出来做游戏,让奶奶给你换小裤子。”

    阮萝点头时看见爸爸微笑了起来,也跟着笑起来:“萝萝记得,妈妈说,随身要带小手帕。奶奶今天给萝萝洗小手帕,萝萝没有小手帕了。”

    阮世英单手把她抱起来:“爸爸明天给萝萝多买几条小手帕。”

    阮萝眼睛亮晶晶地说:“小浔哥哥画向日葵好看,新手帕让小浔哥哥画向日葵。”

    “萝萝一擦脸,会变成小黄猫的。”阮世英笑时,眼睛余光看见贺昀跑走了。

    贺昀抠着碗低头跑远,渐渐听不清阮医生和他女儿的对话了,只能听见他女儿的笑声,像舅舅书房里的风铃。他被这笑声刺激到,一溜烟跑进了萝葭巷四十九号。

    他给方奶奶还碗时,很想问一句,阮萝的妈妈不是死了吗?可他听方才阮医生和他女儿的对话,好像阮萝妈妈还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似的。待听见那风铃笑声由远及近,贺昀没有问出口,就跑离了方家。

    直到很多年以后,贺昀更通人事后,还是能想起童年时的这个困惑。同样都是妈妈去世,阮萝的妈妈却一直存活在阮医生和阮萝的生活中。而他的妈妈,从新妈妈进门那一刻,就彻底离开了他和爸爸生活的家。

    那时年少,他不懂有一种感情叫爱情。

    然而,童年时,他对亲情的认知也是混乱的。当得知要回去面对新妈妈和弟弟时,他心里无措且抗拒,电话中又不敢违抗爸爸。爸爸很高兴地告诉他,他有弟弟了。他困惑了好几天,着实想不通这弟弟和他有什么关系?

    爸爸安排的李叔叔来接他的那天,外婆已出院一周。

    外婆再三要留李同志多住几天,李同志都说假不好请,依旧要按原定时间,两天后的早晨就带贺昀出发。

    贺昀要走的头天晚上,外婆教导他,从此以后把亲妈妈放在心里,和新妈妈新弟弟相处的时候嘴要甜,还要多长个心眼。外婆忍着心里的痛教导贺昀,赵阿姨有了自己的孩子,若贺昀再喊她阿姨,她天天听着,从称呼上就要分出亲疏来。喊她一声妈妈吧,她若是个有心的,为着这一声“妈妈”也不会明着偏他弟弟。

    贺昀哭着答应了,外婆由箱底拿出一张小相片搁在贺昀手心,嘴唇哆嗦着说:“可,可也不能忘了你亲妈妈啊!可不能忘了你亲妈妈的忌日啊!逢年过节,你爸爸最烦烧纸上香那老一套的,说是封建迷信。你不要惹你爸爸生气,偷偷跟你妈妈说说话就行。你妈妈听得着呢,她病的时候最不放心你,肯定会偷偷来看你的。”

    贺昀记得舅舅的叮嘱,外婆才刚出院,不能惹外婆伤心。他哽咽着克制自己,说:“外婆,你不要难过,我会常常回来看你的。”

    宁奶奶嘴上说着“好……好”,其实心里知道,自己的女儿不在了,和贺昀爸爸这一边的亲戚关系以后会越来越疏远的。

    这日,贺昀和李叔叔早早起来赶火车。立在外婆家的小小天井中洗漱时,贺昀抬起微肿的眼睛望去,屋檐上是黑的瓦,晨曦由四面八方照进来,湿腾腾地,柔光也像烟雨似的。贺昀觉得湿腾腾的光照进他的眼睛,眼睛也湿润起来了。直到吃过早饭,走出柳枝巷,那湿腾腾的光还凝聚在眼睛中不散。

    外婆出院那日,贺昀因感激阮医生,把盛雨濛阿姨送给自己的糖果全送给了阮医生,让阮医生带回去给他女儿吃。阮世英让贺昀自己留着吃,宁奶奶帮腔说贺昀不喜吃甜。并且,宁家没有小孩,等他一走,也是白扔在家里,坚持让阮世英拿回去给阮萝和方浔吃。

    阮世英不好再拒绝一老一小的心意,便抓了一大把放进衣兜,回去分给了阮萝和方浔,说是贺昀送给他俩的。为着这一把糖果,方浔和阮萝听说贺昀要走了,连忙拉着手跑出来送他。

    方浔和阮萝默默地跟着贺昀,一直跟到了十泉里街头。贺昀回头看他俩,礼貌地挥了挥手,说:“再见,你们回去吧。”

    阮萝捏着几张漂亮糖纸的手也冲贺昀挥了挥,说:“贺昀哥哥,萝萝会想你的。”

    方浔不知该说什么,一只手抓挠着头发,乌黑晶亮的眼睛不好意思地和贺昀对视了一下。贺昀“嗯”了一声算是对阮萝的答复,又道了一声“再见”,便头也不回地跟着李叔叔朝公交站走去了。

    因为不相熟,贺昀对于要和他们分别没有什么感觉,满心都是对外婆的不舍,和即将见到“妈妈”、弟弟的忐忑。

    在公交车上,贺昀由车窗向外看去,眼中的风景,流水上是石桥,白墙上是黑瓦。及至后来因为一场狂风暴雨似的运动,贺昀好几年没能来外婆家,还能清楚记得外婆家的风景。

    风景里的景物简单好记,颜色也简单好记,一弯一弯的水,一座一座的桥,水墨似的白墙黑瓦。只那时他还不懂得,妈妈家乡黑白线描似的风景,是有文化底蕴的。

    很长的时间,他对桐市的殷殷向往,都只因外婆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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