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萝虽然白天累极了,睡在胡家的第一晚,却久久无法入睡。

    跟爸爸离开桐市时她才三岁,在这屋子里度过的三年时光并没有多少记忆。可她拼命地想回忆起一些,因为爸爸妈妈哥哥曾经在这里住过很久。她想隔着时光,去捕捉到一些家人的痕迹与气息。

    她的手被胡喜喜紧紧攥着,无法辗转反侧,只能平躺着,盯住暗沉沉的房梁发怔。

    在她所有的记忆中,妈妈留给她的只是个美丽模糊的幻影,幻影的样貌也还是从爸爸珍藏的照片上移来的,音容神态也是爸爸描述过多次的。哥哥只有照片上移来的样貌,却想象不出音容神态。爸爸很少跟她谈起哥哥,哥哥的夭折是爸爸心底最大的痛。

    黎明前最黑暗的那段时间,阮萝酸涩的双眼在一片柔和的光芒中闭了起来。睡梦里,她在这片柔光中看见自己是个小婴儿,睡在摇篮床里。妈妈寸步不离地守着她,爸爸下班回来就赶紧去了厨房做饭。哥哥一放学回来便代替妈妈守坐在摇篮前,摇着她,晃着她。

    她迷迷糊糊好像听见胡喜喜喊她起床去上学,但她沉溺在这片柔光的幻影中不想走出。直到胡喜喜大力摇晃她继而摇散了那幻影,她才意犹未尽的起身。

    自此,胡喜喜隔三差五地邀请阮萝睡在他们家。

    只要喜喜爸妈不反对,阮萝都会欣然同意。她在睡梦中成长着,直到桂子飘香时节,才长成了一个两岁多的孩童,对志鹏哥哥的陌生早已令方浔进入她梦中代替了哥哥的角色。

    她在梦中想起,自己对妈妈的自杀是有点印象的。

    那一日,她拉着小浔哥哥回家找她的新玩具。她找不到,喊躺在床上的妈妈,妈妈并不理她。她拨开垂悬的白纱蚊帐拉起妈妈的手,鲜红的液体顺着妈妈白洁的手臂流淌下去,杏色的床单早已染红一片。

    她问妈妈:“妈妈,你怎么流了这么多血呀?妈妈,你是不是生病了?”脸色苍白的妈妈紧闭双眼并不理会她,她害怕地哭出声来,扭头找小浔哥哥,小浔哥哥早跑了出去。

    她摇摇晃晃地往外走,听见孟春娇阿姨责备的声音由远及近:“你这孩子,你拉我到阮医生家干什么?你倒是说个话呀,你只是结巴,又不是个哑巴……”她还没有找见小浔哥,就在平地上摔了一跤,由梦里摔到了现实中来。

    明明是黑夜,阮萝愕然睁眼却满目猩红,似梦中的鲜血凝成一条猩红大蟒蛇,追她到现实世界来了。她惊恐且迷茫着,双眼微微一动,便有泪珠滚滚坠落。

    秋夜寒凉,胡喜喜又裹走了整条被子,她坐起抱住双膝蜷缩着,自己给与自己一点温暖和依靠。窗外秋雨滴滴霏霏,她痴坐着,长久地分不清现实的状况。

    坐了一小会儿,她迷糊着赤脚下地,打开胡喜喜卧房的门,隔着一个小客厅望着对面。黑黢黢地,她只能凭借门上锁黯淡的金属光泽寻到门的位置。鬼魅控制一般,她走向对面的卧房门,到底什么是梦,什么是现实啊?门后睡着的,会不会是她的爸爸妈妈呢?

    她发烫的手触碰到寒凉的门板,那一丝寒意令她停了推门的动作。她狠狠地咬紧嘴唇,当觉察到一股血腥味后,才逼迫自己清醒起来。这卧房内睡的不是她的爸爸妈妈!是喜喜的爸爸妈妈啊!

    她浑身微抖着打开房门走出了胡家,一身缀着补丁的秋衣秋裤无法抵挡西风秋雨的侵袭,她红彤彤的脸色渐渐显出乌紫。

    早起有事出门的邻居见了她不免被吓着了,微弱的天光中,她似游魂一般,脸色乌紫、双眼发直地回了方家。

    方浔似醒非醒之时听见有人敲门,他迷糊着刚打开门,阮萝便猛地一下栽到他怀里,抱住他大哭起来。他听见萝萝哭着说:“哥,哥,我只有你跟奶奶了。哥,我只有你跟奶奶了……”她的哭声把方奶奶也吵醒了,祖孙二人担心她受冷生病,都来不及问清楚她怎么了,便一个忙着给她换湿衣服,一个忙着去烧水。

    方奶奶和方浔一通忙下来,阮萝的额头已经滚烫,人也咳嗽着昏睡了过去。方奶奶让方浔去街道诊所买了退烧药和治咳嗽的药回来,喂给她,可是烧一直不退,咳嗽也越来越重了。

    到了傍晚,已经喂过两次药,阮萝的烧不仅没有退,还烧得更厉害了。方奶奶不敢再有所迟疑,赶紧把她送到了医院,医生诊断的结果是急性肺炎。

    胡家知道方家的经济状况,也知道胡喜喜晚上睡觉的坏习惯。自知肯定是胡喜喜晚上睡觉独裹被子,阮萝才生病的,便主动承担了一半阮萝住院治病的钱。

    尽管如此,方浔还把自己的资料费拿出来给阮萝买了零嘴。

    彼时,国家已经发布了恢复高考的通知,不仅各地知青在摩拳擦掌地准备着,城中许多已经有工作的知识青年也在激动的备考。

    然而,方浔并不想参加高考,他高中毕业后,当了很久的待业青年。师父好不容易托关系把他送进电机厂当学徒工,他才拿了工资,可以改善家里的生活条件。

    这种情况下,他怎么能去考大学呢?就算他报考本市的大学,读大学也有补贴,但家里少了他的一份工资收入,奶奶和萝萝的生活肯定要比之前还苦。他拿的这份工资虽少,却对他们这个穷苦家庭至关重要。

    他们这个家庭的话语权随着阮萝的成长也慢慢定了型,方奶奶事事以他的主意为先,他则事事以阮萝的主意为先。

    然而,此次恢复高考的通知传达下来后,方奶奶的态度强硬起来,命令他必须去考大学,要他替方家替爷爷争一份荣耀。阮萝也鼓励他参加高考,把方家扬眉吐气的希望寄托在了他身上。

    少数服从多数,他虽然口头上应允了,心里却预备着到了考场上不好好答题。当阮萝生病的时候,他犹豫都没犹豫就把奶奶给他买复习资料的钱挪用掉,买了几样阮萝爱吃的零嘴。

    方浔是背着方奶奶给阮萝的,阮萝得知钱的来历后又如何吃得下?

    她拿回店铺里,即使巧舌如簧,也没能退掉。她一样都没舍得吃,便拿回家放到了餐桌上,想让奶奶吃。

    方浔跟奶奶说没能买到复习资料是因为新华书店排队的人太多,还没有排到他就卖完了。虽然他根本没有去排队,但这种理由也由不得奶奶不信服。自从确定了高考时间,新华书店一到新的书跟资料完全靠抢,常常开售后几分钟就会被抢光。方浔同厂的叔叔阿姨们为了给插队在外的儿子或女儿买书,有的连工也旷了。

    方奶奶虽然不知道新华书店那边的情况,但十泉里有很多家长也常常为了儿子女儿去排队,许多都是空手而归的,方奶奶还以此举例催促过方浔早点起床去排队。

    夜幕深沉了,方家吃饭时点的仍是最便宜的煤油灯,电灯是要等方浔复习功课时才用的。

    方浔和阮萝把零嘴的事情交代清楚后皆小心翼翼地看着方奶奶,方奶奶的侧影在黯淡光线中尤显苍老,她长久未言语,直到罗马数字已斑驳的老挂钟“当……当”响了七下。其实,方奶奶也不过沉默了两三分钟的样子,在方浔和阮萝等来却异常的漫长煎熬。

    方奶奶看看桌子上的点心,又看了看阮萝,然后耷拉着眼皮说:“萝萝,你病刚好,这些都留着给你吃。这是你哥哥对你的一份心意,奶奶受不起。”

    听了奶奶这种语意不善的话,方浔皱眉喊了一声“奶……奶奶”。

    方奶奶并不理方浔,仍旧拿着小瓷勺,不紧不慢地喝着粥。

    阮萝很早就发现奶奶修养极好,遇事从不发脾气说重话。有时候生起气来说话,连语气都是慈爱温柔的,话却像刀子一般。

    阮萝的话在嘴唇内兜了几圈,最终也没能出口解释。她若跟奶奶解释并非是她嘴馋,缠着哥哥买了这些,那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哥哥的理由根本不成立,一天排队买不上,你不能多排几天?但哥哥拿买资料的钱给她买了爱吃的东西,家里根本拿不出第二笔这样的钱了。距离哥哥发工资还有半个月,若奶奶再给哥哥钱去买资料,他们得饿肚子到哥哥发工资。

    阮萝抿了抿唇说:“奶奶,我听巧巧姐说她给建国哥弄到了好几套资料。我们班上有同学给她哥手抄资料呢,我去跟巧巧姐借资料,今晚上就开始给哥抄。”

    阮萝说完站起就要走,奶奶喊住了她:“吃完饭再去,你病刚好,不能吃冷饭。”她能感觉得到,奶奶心中把她当作了亲孙女,然而奶奶骨子里重男轻女的思想改不掉,已经尽力对她好了,只不过一碗水仍旧端不平。

    不过,她并不在意。奶奶把她领养回来是念着和她们阮家的情分,不领养她才是理所当然的,奶奶根本没有义务与责任抚养她。奶奶做到如此份上,她已经很感恩戴德了。

    阮萝端起饭碗,压抑住低落的情绪笑着对奶奶说,“奶奶,你放心,哥的资料跟书,我一定给他弄妥善。”她心里很着急,不知道巧巧姐有没有把资料寄给建国哥呢。心里一走神,也就顾不得奶奶定下的吃饭规矩,三四口喝掉那稀稀的粥,搁下饭碗便跑出了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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