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半段时间的电灯光是方浔心不在焉地复习功课,后半段的烛光则是阮萝的主场,她哈欠连天地给一件洗到发白的蓝色中山装缝口袋呢。招数还是从卖零嘴的小贩那里学来的,她在中山装的内里共缝了八个口袋,左右分别可装四瓶糖桂花。她不敢装多了,若是走起来玻璃瓶子碰撞出声响,很容易令人怀疑。本钱来之不易,她宁愿多跑几趟腿,也不敢冒一丝风险。

    缝好后,阮萝穿在身上,利用橱柜的玻璃照了照自己,想象着若是装进去八瓶糖桂花,自己看起来会不会很奇怪?

    这件蓝色中山装原是方浔爸爸的旧衣服,方浔长大后就成了他的外套。方浔当学生的时候还经常穿这件衣服,但自从在工厂上班后,奶奶就不让他穿了。衣服被洗的一片蓝一片灰白,再加上几块补丁,直透着一股穷酸气。方浔尽管不满二十岁,却也算半个社会上的人,且还是方家的门面,奶奶不想他穿的过于寒酸,让别人瞧不起他。

    原本和奶奶说好的,这件衣服让阮萝自己改了当今冬的外套穿,阮萝一直忙着没顾上改小,如今倒有了大用处。

    因做活计睡得晚,阮萝第二日起得就迟了。她和胡喜喜每天都是在大门口碰面,有时你等我,有时我等你,也不过几分钟的功夫。

    今天胡喜喜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阮萝,因为实在放心不下昨夜里发生的事情,就找到方家来了。阮萝的稀饭只剩下几口,招呼她坐,她也没有坐,挎着书包安安静静地等在了阮萝身旁。

    她进门与方浔打招呼时,方浔注意到了她身上的红方格子裤褂。深秋的天光里,胡喜喜一身红格子衣服立在方家,绚烂且活泼。红头绳缠成的两只蝴蝶结随麻花辫辫尾垂搭在她肩膀上,衬得秀发愈发乌黑莹亮。她只是随意地站着,整个人却静静绽放出一股少女独有的美好意境。

    其实,胡喜喜这一身新红方格子裤褂是天气转冷后就穿了的,还穿着遇见过方浔两次,方浔却是今天才注意到。当方浔的目光由胡喜喜过渡到阮萝身上时,双眸里的痛意更浓了些。阮萝穿着他不再穿的旧中山装,整个身子像是蜷缩在衣服里似的,显得脑袋更小了。

    一到冬天,既是怕感冒也是因为节约热水钱,阮萝的头发能少洗就少洗。不过,到底是大姑娘了,难堪于不洗头的气味,就抹了奶奶的桂花头油,弄得一颗小脑袋乌黑且油亮。方浔的心狠狠抽搐了一下,默默叹息道:萝萝比喜喜还小一岁呢……

    方奶奶是由方浔眼中的异样才注意到阮萝和胡喜喜的衣服,她问阮萝:“你不是说要改小了穿吗?怎么没有改?这大的不成样子了。”

    阮萝回道:“我拿到师父家改,最近师父接的活越来越多,我晚上回来都没有时间做自己的活了。”

    方奶奶点头时,阮萝拿手帕急急地擦了擦嘴,和他们说声“我走啦”,就拉着胡喜喜跑走了。

    方浔回头,目光追着那两道极不相衬的身影,直到看不见才收回了目光。

    方奶奶知道方浔又在心疼阮萝了,安慰他说:“你好好复习功课,等你考上一个好大学,毕业安排了工作,咱们家的好日子也就来了。不然,你一辈子当个普通工人,拼了命也给不了萝萝好日子过的。”

    方浔的头点了一半,因为奶奶最后一句话,就没有点下来,他并不太懂奶奶的意思,他对阮萝没有那份心思,也不想奶奶有那份心思。

    方奶奶洗碗时,由窗户看见方浔闷头闷脑地推着自行车出去了。车后座上放着两个大筐子,筐子里是方浔骑车到乡下买来的大叶青菜和白菜。把这两大筐菜腌起来,省着点吃,虽然不一定能吃过冬天,但好歹能应付一些日子。

    洗这么多菜要费很多自来水钱,他们只能到井水那边去洗。本来阮萝要请假洗这些菜的,但现在井水已经很冰凉,方浔坚持由他一人洗完这些菜。尽管今年高考的时间紧张,方奶奶也没有反对这个决定。方浔常年练武,身子骨健硕,碰一碰凉井水无碍的,阮萝一个女孩子碰太多寒凉的水于身体却是有害的。连着两年,方奶奶在洗菜这件事上的态度都让阮萝深深懂得,奶奶是真的把她当亲孙女疼呢,只是骨子里的重男轻女思想改不了而已。

    直到看不见方浔,方奶奶的目光才又收回到水盆里。她不知道方浔怀揣了两份心事,只以为是因为阮萝,方浔的心情才如此沉重。她心疼自己孙子,不由得重重叹了一口气。

    方奶奶成长在一个极度封建的家庭里,“在家从父从兄,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是她孩童时期就烙印在骨血里的教育。不管是出嫁前还是出嫁后,她都不是一个独立自强的女性。起先,方浔还小的时候,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她身边,她为了方家的独苗必须支撑起方家的天。现在,方浔成长得高大强壮,自然,家里的一切都要以方浔这个顶梁柱为先。再读半学书,阮萝便初中毕业了。她预备早些和阮萝谈谈,等毕业后就不要再上学了。若家里宽裕,供阮萝读到大学都是可以的。但是,家里的情况,阮萝比她更清楚,实在是供不起两个学生,只好倾全家之力供方浔一个。阮萝来方家时带的那笔钱,她虽没有专门记账,但笼统算下来,她也没有贪阮世英留下的钱,把阮萝供到初中,她是对得起阮世英的。

    方奶奶由厨房出来时,太阳已高高悬于天空。她遭遇了太多沉重的苦难,轻易感受不到生活的乐趣。然而,天气一连阴霾了数日,骤然看见耀眼的阳光,她的心情也不由跟着晴朗起来。仿佛,这好天气是一个好兆头,她清晰可预见地,只要熬到方浔考上大学,他们的日子真的会好起来。更令她舒心的是,一旦方浔考上大学,她死后见到方浔爷爷,也可以对他有个交代。

    方奶奶眉眼舒展地忙着晒一家人的枕头、被子,枕巾上沾染了桂花头油的气息,她闻见桂花香,脑海里便浮现出方浔爷爷的笑容来。于是,她在心里对那幻影默默念道:他爷爷,你可一定要保佑小浔考上一个好大学。

    他们所住的两间半屋子带有一个小小的天井,方奶奶都是在这里晾晒被褥的。近邻没有在花园抢到位子,便到他们这里来借地方晾晒被褥。

    胡妈妈来找方奶奶时,邻家妇人还没有离开,听到方奶奶问她有什么事,胡妈妈不好讲真话,便找了个借口说:“您那一套钩针还用吗?我想给喜喜钩一件毛背心,一直买不到合适的钩针。”方奶奶一面说着“现在用不上了”,一面领着胡妈妈回屋子拿钩针。

    胡妈妈把那一套钩针托在手上,余光却由窗户观察着外面的邻家妇人。方奶奶没有看到胡妈妈的眼神,热心地问她:“你可有中意的样式?我这里还有厂子里给的图样子,你需要的话,我给你找一找。”说着便要走开去翻找东西。

    近几年,许多有适龄知识青年的家庭为了孩子不下乡,都在想办法给孩子安排工作,方奶奶接闲活的那个街道小厂早已经是人多活少。虽然她的手艺好,但年纪大了,不仅眼花,手速也不行了。从前年开始,她就接不到活干了,钩针和毛线针都闲置已久。她虽热心,却也一下子想不起来图样子放在哪里了。

    胡妈妈看见邻家妇人离开,连忙制止方奶奶去找图样子,神色有些严肃地放下那一包钩针,由衣服口袋掏出一封信来。信上的地址是她们家的,收信人却是阮世英。

    其实,近两年,境内外的通信往来已日渐增多,虽然海关检查依旧,却没有原来那般肃穆严谨了。尤其大陆和香港,更有无数断不了的血缘与情感。

    胡妈妈送过来的这一封信,就来自香港。

    因为收信人是阮医生,胡妈妈并没有看信的内容。她听人说起过,阮萝妈妈的娘家是大资本家,许多亲人在解放前去了香港,便猜想这份信是阮萝外公家的人寄来的。并且,阮萝妈妈叫林奕潇,寄信人叫林奕杰,从名字上看就像兄弟姊妹。

    胡爸爸胡妈妈并不太懂政治政策这等国家大事,但在他们的认知里,香港来信又牵扯到大资本家,简直是他们胡家一辈子也发生不了的大事。夫妻二人商量之后,不敢轻易地把信交给阮萝那么一个小孩子。谁知道阮萝外公家的人在信上说了些什么呢?万一小孩子一冲动闯出祸事来,不是白白害了方奶奶和方浔?

    方奶奶并没有当着胡妈妈的面看信,只是请求她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阮萝。方浔马上要参加高考了,出成绩之后说不准还要政审。眼下的关键时候,阮萝要是和她外公家的人扯出关系,恐会连累到方浔的政审。

    胡妈妈连忙请方奶奶放心,他们夫妻知道事情的轻重。并且,阮萝已经是方家领养了的,这一封信告不告诉阮萝,什么时候告诉阮萝都由方奶奶决定,他们夫妻二人再不会对任何人提起此事。

    方奶奶满面愁容地送走了胡妈妈,稳住狂乱的心跳后,才颤抖着手拆开了信。其实,信的内容非常简短,开句便是“我一切安好”,简单问了世英和萝萝可好?便直奔主题,如今政策开放,世英可愿携萝萝赴港探亲?家父思念外孙女心切,盼望一见!

    林老爷子有好几位姨太太,自然儿女众多。林奕杰与林奕潇是同一位姨太太所生,也就是阮世英的嫡亲大舅哥。如若不了解详情的人看了,并不会觉得这封信有什么,只以为是亲戚间的寻常往来。方奶奶对林奕潇娘家的情况还算了解,她一时猜不出林奕杰贸然给阮世英写这么一封信是何意?以她所了解的情况,林家人应该不知道阮萝的存在。假使他们知道阮世英和林奕潇有孩子,应该也只知道阮志鹏。并且,阮世英并没有给香港那边写信告知林奕潇离世的消息,林奕杰就算给大陆写信,也不应该写给阮世英,而是写给林奕潇。不过,也有可能是碍于林奕潇的资本家大小姐身份不方便,才写了阮世英的名字。

    斜倚在床上看完这封信,方奶奶双手捏着信纸愣神了许久。这一面薄薄的纸张虽然远自香港而来,给她的感觉却很熟悉,不过,她想不出熟悉感来自哪里。

    从看完信也不过半小时的时间,骤然回神,她却以为自己怔愣了一上午,急急忙忙地藏好了信,恐方浔突然回家会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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