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方浔才在井边洗了半筐菜。他洗菜的井,位于柳枝巷东巷口所对的那条长街。长街上有一处双眼井,深秋季节,用井水的人很少,唯有方浔和一个洗衣服的老奶奶在井边忙碌着。
方浔洗菜洗的很认真,并不知贺昀已立在不远处看他五六分钟了。贺昀跟外婆说是外出透透气,其实是为了找地方抽根烟。在家上学的时候,他曾经成功戒过一次烟。这两年因为心里常有烦闷事,才跟着别的知青又抽起来了。他烟瘾并不大,常常想不起来抽烟,但有烦恼时,也从没有刻意克制过自己。眼下在街上看见方浔,直接把外出的初衷忘记了,只双手插裤袋,似无意却有意地打量着方浔。
自结拜后,在为数不多的相处中,贺昀也慢慢了解了方浔。他并不是一个经常有自主思想的人,但交到他手上的每一份工作和任务,他都会十分用心地做好。例如此时此刻,菜叶上面的每一道褶皱都被他清洗得干干净净。一叶又一叶,一棵又一棵,他不急不躁,极有耐心。青翠的菜叶沾了晶莹剔透的水珠,经阳光一照,耀出翡翠的光泽来,把方浔红通通的一双手衬得愈发红了。
方浔起身帮老奶奶打井水时看见贺昀朝他走来,一激动,水桶就咕咚咕咚掉了下去,他结结巴巴叫“阿昀”的声音也淹没在水桶落水声里。贺昀看见他张嘴了,并没有理他,在他洗菜的水盆子边蹲下去,清洗了手后,开始帮他洗菜。
方浔迅速帮老奶奶打好水,蹲到贺昀身边说:“阿……阿昀,亲兄弟……亲兄弟明算账!”贺昀没有搭腔,学着方浔,把菜叶的每一道褶皱都仔细洗着。
对于自己认定的事情,方浔是非常固执的。他沉默着洗了半棵菜,叫了一声“阿昀”,又预备要说什么,贺昀闷沉沉地开了口:“你要跟我明算账,是不是要我把欠你的那条命还给你?”
方浔双手握着一棵菜怔住了,身体先于语言有所反应,连连摇了好几下头。
贺昀一直认定自己欠方浔一条命,方浔认为自己还好好活着,贺昀怎么能算是欠他一条命呢?然而又如贺昀事后问他的那样,替贺昀挡刀时可有考虑过自己的安危?他诚实地给出了答案,那把刀挥来时,他脑子里只反应过一个问题,他当时的体力让他没有百分百的把握去制服挥刀的人。至于用身体挡上去那一刻,他脑子仿佛是混乱的,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想,是情感驱使了他的肢体活动,而非冷静理智的思考。待术后冷静下来,他也没有后怕与后悔,更不想让贺昀把这个当做恩情,从而对他心怀亏欠。
然而,钱财有数目好算清,但情分无法衡量,实在有些难以清算,更不是说两清就能两清的。方浔沉默着洗菜的时候,不由得把那件事细细回想了一遍,想要找出一些细枝末叶好与贺昀反驳清楚。
前年,贺昀有大半年时间一直请不到假来十泉里。寒假的时候,方浔受了宁奶奶的请托,背了大包小包来到贺昀所在的乡村看他。凑巧了,因为贺昀在信中说过年不回家,贺凡也趁着假期跟着爸爸好友徐叔叔的女儿徐静茹一起来瞧贺昀。为了彼此间有个照顾,方浔和贺凡、徐静茹计划了同一天到县城坐车。贺昀提前一天送他们到县城,想带他们好好逛一逛。这个小县城虽比不得贺凡他们住惯的大城市,却有它自己的民风与特色,还是值得一看的。一行人一直逛到天黑才到一个国营小饭馆吃饭,预备吃完饭就直接到县招待所休息了。
他们陆续吃完饭准备要离桌时,有一伙似醉未醉的青年已经在朝外走。五个青年比贺昀他们先来,已是吃喝得大汗淋漓。贺昀他们坐的桌子靠门,待这五个青年走近靠门处时不由得浑身一冷,各自都忙着穿起手上的外套。到底是有些被酒精操控了,手脚都有点不利索,其中一个青年穿外套时,忙乱之中手背从刚站起的徐静茹的屁股上滑蹭了过去。
徐静茹与贺昀同岁,正值年少青春的时候,又是干部子女,且不说很少受欺负,稍微受点欺负都要当即回报过去的。今天受了这等欺负,当即甩了那青年一个耳光,狠狠骂道:“臭流氓!”她这一打一骂,两边的青年都愣住了。
贺昀最先反应过来,挡在她身前,阻隔开她与那青年,微侧了脑袋问她:“怎么了?”
经贺昀这样柔声关怀一问,徐静茹脸微红地小声道:“他……他…他摸我屁股。”她声音虽小,但饭店里只有他们两桌人,先前醉醺醺的人都被她一巴掌给打怔住了。随之,她小声跟贺昀讲的话大家伙也都听见了。
挨了徐静茹一掌的周姓青年因为容貌神似豹子,一直被朋友们喊作“豹子周”。豹子周原不是什么严肃正经之辈,但平时见到漂亮女孩顶多冲别人吹个调戏意味十足的口哨,话语上再逗几句,肢体上随随便便占女孩便宜的事是从未有过的。他脸庞本就有些醉红,凭白地挨了女人一掌且又受此污蔑,不免气得脖子也粗起来了,冲徐静茹大吼道:“谁他妈的摸你屁股了!就你这干瘪瘪的屁股送给老子摸……”他话未说完,贺昀就一拳挥到他脸上去了。
与豹子周一伙的其余四个青年看见豹子周无缘无故挨了徐静茹一掌时,觉得打人的是个漂亮姑娘,保不齐是豹子周惹的风流债呢,还有点瞧豹子周好戏的心态。等自己兄弟突然被对方的一个男青年一拳打倒后,瞬间引燃了他们的怒火。
被酒精操控的五个青年立即发起了大规模的反击战,打架阵营上主力虽然是五对二,但因为有方浔在,贺昀与方浔也不应该处于劣势的。他二人知道对方都是醉酒状态,若真打起来,对方毫无理智可言。打架刚起时,贺昀交代徐静茹趁机跟贺凡先跑。然而徐静茹是最希望方浔跟贺昀好好教训对方的那个,她不仅没有跑,还加入了战斗,贺凡虽然并不健硕,却正处热血好斗的年纪,也抡起一个长板凳喊叫着给自己助威加入了战斗。
也才两分钟的时间,饭馆已一片骚乱。喝醉的五个青年中有一个自小练摔跤的叫郭魁,潜意识地,郭魁一下就认准了方浔是自己的对手。继而,比方浔胖壮了半个身子的郭魁便死死纠缠住方浔不放,一定要与他打个输赢出来。方浔尚能应付此人,贺昀则有些顾及不暇,一面担心着贺凡,一面还得照顾着徐静茹。
方浔的实战经验并不多,因为师父自教他功夫以来便严禁他在外打架斗殴。后来常有挑衅者找上他,他都是逃跑脱身。一则是有师训,二则他们这个家庭,没有麻烦冲击都是在勉强维持生计,但凡遭遇麻烦,怕是连吃饭都会成问题。
今天被一魁梧醉鬼死死纠缠住,方浔急于脱身去帮贺昀,手上不免动了真格。熟料,郭魁见状,醉蒙蒙的双眼愈发闪耀着兴奋的光芒,几乎使出浑身解数对付方浔。
有一醉酒青年抓鸡崽子似的抓住贺凡衣领,在他白皙娇嫩的脸上左右各扇了一个大嘴巴,又恶狠狠地把他往地上一丢了事。贺凡何曾受过这等欺辱,他疼怒到青筋暴起,随手一摸,摸到了一个酒瓶子。还是五个青年喝过的酒瓶子,饭馆的人没有来得及收拾起,在打架的混乱中被撞倒在地了。
贺凡握着酒瓶子气怒努地爬起来,都没有看清是谁,就跳着把酒瓶子朝和自己大哥缠打在一起的其中一个脑袋上砸去。闷闷地一声响,酒瓶子没有碎,那人也没有倒下去,只有身影摇晃了几下。贺昀担心地看着眼前已经忘记和他缠打的男青年,男青年脑袋暂时还没有流血,但一双眼眸却又疼又怒地红了起来。
豹子周挨了这么一记偷袭,脑子里短暂地嗡嗡了几声后,理智也随之全被打跑了,他双眸血红地转身看向贺凡。随即,大步冲向厨房,拿起早前他在厨房跟老厨子借火时,无意中看到的一把剔骨刀,就往贺凡的方向冲去。
立在后厨门口观察事态发展的老厨子见豹子周拿了剔骨刀出来,战战兢兢地想要拦住他,却被他一记血红的眼神给吓退了。他们是一个小饭馆,今晚上班的只有他跟一个收钱的小姑娘,早在混乱初起时,他就让小姑娘去派出所报案了。派出所并不远,但他没想到事态发展得这么快这么严重,连刀都动上了。
豹子周握着刀冲向贺凡,贺凡察觉到拿刀人的目标是自己后,立即被吓得喊着“哥,救我”,然后躲在了贺昀背后。他紧紧抓着贺昀后背的衣服,那一瞬间,贺昀觉得自己成了他的盾牌。贺凡的好几声“哥”让贺昀觉得应该给贺凡当这个盾牌,可还是有些心寒。他有点心不在焉地双手钳制住豹子周举刀的手,整个身子却都在跟着豹子周的力道扭曲着。贺凡看见门口已没有敌人,一下子窜了出去,他心里想的是去报案找公安,可他不敢声张出来,怕打草惊蛇。
虽然对方已经有两个人被方浔撂倒,但徐静茹被锋利且锃亮的刀锋吓到了,不敢再掺和进战斗,躲在一旁尖声叮嘱着贺昀要小心。
贺昀知道贺凡跑走,反而松了一口气,对让自己小心的徐静茹吼道:“跑啊你!”徐静茹也意识到自己先跑走,贺昀和方浔还好脱身一点。对方一直没有把她这个姑娘放在眼里,有人眼见她跑出去也并未在意。
贺昀所有力气全在钳制豹子周拿刀的手,腿已经挨了豹子周两踹,他等徐静茹一跑出饭馆门,立即对方浔说:“方浔,撤!”
彼此方浔虽然被两个人钳制着倒地,但只有那练过摔跤的郭魁还有力气,另一个青年早已气喘吁吁。方浔其实可以顺利脱身逃跑,他想对贺昀说“好,你先跑”,但他嘴不利索,其实说了“好”的音,贺昀远远地听见却以为他说了“跑”,他还在结结巴巴发音,贺昀就以为他想说的是“跑不掉”。
方浔和另外两个人缠打在近门口处,贺昀找准机会一脚踢开豹子周时,整个右手掌还被划了一道。伤口虽不太深,却由虎口划过整个手心,随即,他整个手掌都疼了起来。他顾不得管鲜血淋淋的手心,直接跑了过来帮方浔。方浔已经踢开抱自己双脚的那个青年,正要全力对付勒自己脖颈的郭魁,贺昀帮他把郭魁打开了。
郭魁脾气有些执拗,他钳制着方浔倒地后一直没有太下狠手,就是想听方浔说谁厉害,但方浔就是不吭气,他才一直勒着方浔问。
贺昀拉方浔起来时,豹子周拿着刀冲了过来,郭魁亦被豹子周吓到,惊恐地对方贺二人说了声:“小心刀!”
贺昀是背对豹子周的,方浔刚站起,脑子都来不及多作反应,身体已迅速对贺昀护了上去。
豹子周把刀从方浔背部抽出时,公安进门了。看见穿制服的两个公安,豹子周插出去的这一刀仿佛也把自己的胆子刺破,手一软,那把血淋淋的剔骨刀就落在了地上。
在此事之前,贺昀内心世界里能与他性命相依的只有外婆。然而,方浔却毫不犹豫且血淋淋地闯了进来。以至于,他抱着因大量失血而浑身乏力几近昏厥的方浔时,脑子都是发蒙的,对外界唯一的知觉是由他指缝间渗出的鲜血。
方浔身体里的血混合着他掌心的血,疼且温热。天寒地冻的夜晚,这一点微乎及微的热度,由他心底深处传递出来,暖和着他的身与心。
尤其在与贺凡对看的那一眼中,这股温热沉甸甸地、永久性地烙印在了他内心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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