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奶奶回到卧室,一面用余光瞟着门帘,一面从大箱子底部拿出了一个挂锁的檀香色雕花小匣子。她的手探进罩衣里,从腰带上解下钥匙,手抖抖索索地打开匣子取出了那封信。借由手电筒的光仔细确认后,她认为阮萝的字虽不和信上的字迹一模一样,□□分相似肯定是有的。她和阮萝同睡一床,恐阮萝写完作业进来睡觉会撞见这封香港来信,确认好立即放回了檀香色雕花小匣子里。
关闭手电筒,双手紧握住毛衣,方奶奶也没有心思再拆了。不仅心突突地跳,手也抖得厉害,便躺到床上歇着了。又如何睡得着呢?闭上眼,拼了好大的力气回忆往事,却已经记不起萝萝妈妈出事时的诸多细节。模糊记得,自己是没有见过萝萝妈妈的尸首的。那一天,小浔拉了孟春娇去阮家,孟春娇见状,立即喊人帮忙把林奕潇送到了市医院。
林奕潇在桐市住了几天院,阮医生把萝萝托付给她照看,带着林奕潇去了上海的大医院。萝萝一向爱跟小浔玩,吃住在方家不哭也不闹,她带得轻松,就没怎么记得日子。萝萝爸妈这一去具体有多长时间,她已经记不得了,至少得有半个月的时间吧?
等回来的时候,是阮医生自己回来的。准确地说,也不算他独自回来的,因为他还抱了林奕潇的骨灰盒。
阮医生失去爱妻悲痛欲绝且失魂落魄的样子,是十泉里的街坊邻居亲见的。最初的那一阵子,街坊们私下议论过林奕潇的死因,有说死于割腕的,也有说哪有割腕救回来好几天又死掉的?便有人说,林奕潇既然铁定心要自杀,肯定是在上海又自杀了一次,这次没能救回来。
大家议论来议论去,却没有一个人敢去问阮医生。阮医生对萝萝妈妈的那一份感情是所有人看在眼里的,谁敢在这个时候往他伤口上撒盐啊。于是,大家都倾向于林奕潇死于第二次自杀这一说法。
以后的日子里阮医生从没有跟任何人回忆讲述过林奕潇的死亡,但也没有人怀疑林奕潇的死会有秘密。因为大家都坚信,只要有一分救回、留住萝萝妈妈生命的希望,阮医生都会拼尽全力抓住的。没能救回萝萝妈妈,那肯定是萝萝妈妈彻底没救了。
从此,林奕潇死于第二次自杀这一传言,传着传着,就变成事实烙印在众人回忆里了。
十多年的时间,期间又历经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运动,方奶奶的记忆已经很冗杂、混乱了。她缓缓睁开双眼看向房梁,隔断帘阻挡了本就昏暗的灯光,小小的一方空间只有微弱光影。她不能相信萝萝妈妈的死会有秘密,便费劲回忆着,一定是自己年龄大忘性大,露了什么关键的细节,才生出这一通胡思乱想的。
阮萝站起移动凳子的声响吓得她立即闭了眼,几分钟后,阮萝动作轻轻地走进来,从她枕畔拿走了未拆完的毛衣。
林奕潇的音容样貌模糊地兜转在她脑海中,阮萝突然出现,她心中不免把阮萝与林奕潇作了对比。对比之后,发觉若把母女二人仔细作比较,阮萝的眉目是很像林奕潇的。然而林奕潇眉目间传递出的风姿神韵,是家世与成长环境熏陶出来的。阮萝与其母亲相比,差的不止一星半点。尤其来方家生活的这几年,举止神态上愈来愈与林奕潇相距甚远。
方奶奶知道阮世英在世时的心愿,他想把阮萝培养得像林奕潇那般优秀。方奶奶想,若世英泉下有知,不知会不会怪她?她虽领养了萝萝,却没能给萝萝一个好的生活。如今萝萝有了一个向往好生活的机会,竟还被她扣下了。
方奶奶心怀疑云与愧疚,迟迟无法入睡。直到夜深时,阮萝在她身旁躺下,她的脑子才将将有些疲倦。想来阮萝爬上床时已经困极,躺下片刻便已沉睡。她替阮萝掖被子时,手略略丈量了一下。初来方家那一年,阮萝还没有完全褪去孩童样态,现在已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了。
方奶奶那才有的一点睡意,因想到白天阮萝抱方浔的画面,顷刻间又消散了。这两年,街里街坊虽然都背着她说闲话,她也不是没有听见过。世英去的突然,她把萝萝领回方家时哪有时间去盘算那种事情。也是这两年街上有了闲话,她才忖度过小浔和萝萝合不合适。萝萝虽然事事喜欢做主,对小浔却怀着一份尊敬,没有要骑在他头上的意思。两个孩子相敬相爱,性格又相辅相成,假如将来能结为夫妻,那也是蛮好的。
胡思至此,方奶奶长长叹了一口气。她侧身而卧,手摸住枕头下的一串钥匙,不免开始犹豫不定。一旦阮萝去了香港,十有八九是不会再回来了。她现在已经是黄土埋到下巴的年岁,说去见小浔爷爷也就去了,介时留小浔孤苦一人可怎么办?她此一生的眼泪早已流完,即使悲痛梗到喉咙口,眼睛也是干涩的。她微睁着干涩的眼睛消化悲痛,直到屋子里出现天光,便浑浑噩噩地起身去了厨房。克服一阵儿又一阵儿的天旋地转,勉强把饭做了出来。
因为心里有事,阮萝出奇地没有等到方奶奶喊她吃早饭就起来了。她昨天已经请好假,今天开始要去卖糖桂花。她吃饭时一直心事重重,也没有发现方奶奶的精神和脸色都不太好,一副思虑过重的样子。
匆匆吃过早饭后,阮萝像往常一样挎着书包走出家门。出了十泉里大街,去的并不是学校,而是胡喜喜爷爷的家。
胡爸爸在厂子销售科工作,最近非常忙,一直没有时间去胡家老宅,也就没有发现她和胡喜喜的秘密行动。
虽然她们早已经想好解释的理由,但胡爸爸知道后,阮萝进一步的行动便不能自如了。阮萝分装糖桂花的时候还在想,简直是天助她也。
她准备学卖汽水的方法,假如不要瓶子,还可以便宜一点钱。又因为第一次做买卖,没有经验,于是先分装了六瓶糖桂花。阮萝沉浸在桂花的香与甜之中,想起了奶奶每逢桂花时节常念叨的有关桂花的诗词。
她最喜一句“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奶奶还告诉她,此句中飘向云外的有桂香亦有佛香。她并不是一个迷信的人,却想起了胡喜喜的习惯,有了心愿总爱和观音娘娘念叨。事情发展到跟前了,她突然对自己正在做的这件事起了迷惘。前路未卜,她是有点担心和忐忑的。
她把第一瓶糖桂花倒了少许在地上,每逢年节,奶奶都会这样倒酒敬神佛敬先人。她凝看着砖地上的那一小滩糖桂花,想要学胡喜喜和奶奶那样对神佛说些敬语或祈求,迟迟疑疑,话到了嘴边,却是一句掷地有声的心声。
“阮萝,相信自己,赶快行动!”
她迅速穿好装有糖桂花的大中山装外套,又从绿书包里掏出了一顶蓝色圆帽。帽子是哥哥的,她戴上后,拉下半月形的帽檐,立起中山装的领口,瞬间容貌便看不清楚了。她头发又短似男孩子,如此装扮下来,不仔细瞧的话,十泉里的街坊肯定认不出她。她平时上学穿的是黑色条绒布鞋,为了跑起来方便,她把许久不穿的解放鞋也找了出来。
胡爷爷家的邻居见胡家走出这么一副打扮的男人,还以为是喜喜爸爸特意穿着旧衣服收拾房子来了。
真正迈出那一步,才懂得事情的艰难。阮萝曾经观察过几个小商贩,发现这些小商贩喜欢蹲守在工厂门口。一到下班时间,工厂门口人流量非常大,或多或少,总会卖出去一些。
但此举也非常冒险,若碰上遵纪守法几乎到死板地步的工人,便会引来联防队的人,甚至于有的多事工人还会把小商贩揪到工厂保卫科,虽然这种事并不归各厂保卫科管。
观察别人的时候,阮萝并不觉得有什么,到自己出来,因为胆怯,她行为举止先鬼鬼祟祟了起来,驼背缩脑简直像要去偷东西一样。途中遇见带红袖章的人,尽管别人都没有注意她,她也想扭身赶紧跑掉。
和着心跳急匆匆的节拍,阮萝按原定计划朝印刷厂走着。途中经过大光明电影院,她看见了一个熟人。严格地说,她与那人并不熟,只跟着胡喜喜在他那里买过一次零嘴。
那人仍旧穿着异常宽大的外套,躲在售票窗口看不见的拐角处张望着。他手上所捏电影票是三四张票连在一起的,乍一看,一副买好电影票等人的样态。阮萝停下看了他一会儿,才确定他是来卖东西的。被他拦的人,也有不给他好脸色的,他不恼也不窘,一张笑脸仍旧堆的浓浓的。
阮萝凑近窥看,才知道他这次卖的货品只有瓜子。他特意打开一包瓜子,买与不买,都任人抓去品尝。大约是味道不错,卖的价格也便宜,十有八九,被他拦住推销的人大都买了他的瓜子。这一场电影马上要开始了,阮萝知道此人赚钱的时间只有眼下的一时半刻,虽有心取经,却也没有上前打扰,只在一旁细心观察着学经验。
待电影开场,卖瓜子的商贩不再招揽生意时,阮萝才走到了他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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