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见财做小贩做出经验来了,眼光毒辣,一眼就看穿了阮萝的情况。当阮萝走到他跟前,他并没有把她当顾客,而是眼神示意阮萝一起离开电影院。电影已经开演,他还站在这边,电影院的工作人员肯定要对他起疑。他很怕给电影院的工作人员留下印象,下次就不好来电影院兜售瓜子了。

    阮萝很有眼色地跟上苗见财,因想起喜喜说他是苗瑛瑛的亲戚,于是赶紧套近乎:“叔叔您好,我是苗瑛瑛的同班同学。”

    苗见财并不记得自己见过阮萝,他收好那一联早已过期的电影票,回头瞄了两眼电影院,才放心地与她讲话:“你是学生不好好读书,怎么跑出来当小商贩了?小商贩没有前途的,赶快回学校好好读书。书读好了,将来才能捧上一个铁饭碗。”

    阮萝把帽檐抬上去,看着苗见财说:“叔叔,我家全靠我哥一个人养家,我哥太辛苦了,我想帮我哥分担一下。”

    苗见财心中为之一动,问她:“你卖的什么?”

    阮萝左右观察了一下,从褂子内掏出一瓶糖桂花,说:“我奶奶酿的糖桂花。”她猜想,假如要说糖桂花是她自己酿的,别人肯定疑心她技术不精,要怀疑糖桂花质量的。一旦被人认为质量差了,肯定会卖不出好价格,于是她决定跟别人讲糖桂花是她奶奶酿的。

    苗见财接过玻璃瓶,晃动着观察了一会儿成色,说:“可以,糖上没有减料,你们家做了多少?”

    阮萝比划着大小,说:“四大坛,不,应该是四小缸。”

    苗见财惊诧道:“桂花不难寻,你们从哪里弄来这么多白糖?”

    阮萝稍犹豫了片刻,说:“买……买的。”

    苗见财笑了一下,白糖不买,她们家还能种出来不成?不过,他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这么多白糖肯定是走后门弄来的,孩子小小年纪干这一行,嘴严有防备心是好事。省得被人抓住该说不该说的全说,白白连累了帮她的人。

    阮萝对苗见财一点都不了解,甚至都不知道他叫什么。但她下意识地跟上苗见财,是觉得他跟苗瑛瑛有亲戚关系,为着苗瑛瑛的缘故,即使不关照她,也肯定不会坑害她的。

    然而,阮萝歪打正着,真正跟对了人。

    苗见财一家并不是本地人,他七岁那年家乡闹水灾,跟着父母逃难来到了此地。他父亲失去生活来源,只得做起了小商贩。苗见财十一二岁就跟着父亲提篮叫卖,起初父子二人贩过水产,也贩过水果,还跟着四季转换,贩过许多时令产品。

    也是今年,他由卖烘山芋、五香豆这类零嘴中生出了卖瓜子的想法。实验了几天,觉得十分可行,便开始专注于炒瓜子。炒瓜子属于统购统销物资,虽然有很大的风险,但操作起来比其他的商品要容易得多,也不易受季节时令影响,保鲜时间还长久。

    打定专卖瓜子的主意后,他专门跟有经验的师傅学了如何炒瓜子。学成后,在家中小天井砌了一个炒瓜子的灶台,又买来香料、食盐等辅料,风风火火地开干了。

    他每天晚上六七点开始炒瓜子,一直忙到凌晨三四点,稍微眯上一觉,就得赶紧起来包瓜子。他在家称量成五分钱一小包一小包的,先到电影院周围转卖一圈,然后赶着工厂中午下班的时间到工厂再卖一波。下午的动向亦同上午一样,就是工厂得换一个。他还专门弄了一个小本本记录自己每天的动向,生怕被人寻出规律,好蹲守着逮他。

    因为阮萝说她想去印刷厂,苗见财就临时改了计划,跟她一道往印刷厂走。途中,阮萝好奇发问,他耐心解答,一问一答地,把自己劳作的情况跟阮萝简明讲了一下。

    阮萝惊诧地抬眼看去,这才发现苗叔叔的眼睛都是泛红的,她从没想过当小商贩除了担惊受怕,竟还如此劳累。她又好奇地问苗见财:“叔叔,您忙一天能赚多少呀?”

    一连多日的睡眠不足,苗见财现在连走路都是迷迷糊糊的,一听见这个,猛然间就有了精气神。他左右看看,低声对她讲:“不被发现追赶、运气好的情况下,一天能卖十一二块,运气最差的时候,一天也能有六七块的进项。”

    阮萝惊的路都走不利索了,哥哥在工厂上一个月的班才有二十块钱的工资。因为哥哥还是学徒工,很多福利和补贴是没他份的,只有夜班补贴,但加上夜班补贴,哥哥的工资也才二十块出头。而小贩叔叔即使一个月运气不佳,赚的钱也比哥哥的工资多了好几倍。

    阮萝只觉得有一股热血在自己身体内涌动,她对苗进财说:“叔叔,我想跟您学炒瓜子。”

    苗见财笑着看她一眼,摇了摇头。

    阮萝赶紧说:“叔叔,我不在桐市跟您抢买卖,我学会了,每天到县上或其他城市去卖。”

    苗见财听了她的傻话,脸上笑容更多了些:“傻孩子,你以为小贩是好当的呢?简直就是过街老鼠。你还到其他城市去?万一被抓去劳教,你家里人找你都找不见。把这一次的糖桂花卖了,你好好读书,将来捧上一个铁饭碗,比小贩不知道强多少倍!”

    阮萝嘟哝道:“强什么啊!我哥哥一个月才拿二十块钱的工资。吃饭都不够!”

    苗见财跟着阮萝叹了一口气,他们家的情况,也没有比阮萝家好多少。上有卧病在床的母亲,下有时常吵饿的几个孩子,假如有哪个月没有赚到钱,家里的情景看了,简直剜他心割他肉一般。

    他意识到自己误导了这孩子,这孩子只关注到他运气好的时候,却不知道他一连两三个月没进项时,家里孩子饿到鬼哭狼嚎的情景。且日常带了货品出门在外,东躲西藏,简直就像老鼠。有知情的邻居虽然不去告发他,可他见了那捧着公家铁饭碗的知情邻居也有点直不起腰,抬不起头,好像自己天生贱命,心里上先就低人一等了。

    他有心把当小贩的苦处跟阮萝讲一讲,二人却已经到了印刷厂附近。二人都没有手表,但瞧着厂门口陆陆续续有人出来,便知道是下班的样子,大群人还在后面呢。

    二人在大门的马路对过,与大门错开了几米。苗见财不是第一次来印刷厂兜售炒瓜子,有记得他的女工一看见他就围了过来买他的炒瓜子。阮萝被围挤在中间,眼看苗见财熟练地收钱、掏瓜子,她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她也想趁机兜售自己的糖桂花,可根本找不到机会开口,便想全当学习经验了,遂仔细观察起来。她看见,此刻的苗见财虽然在不停的掏瓜子、收钱,但神色仓仓惶惶,眼神也飘忽不定的,似乎恨不能多长几只眼好警惕周围形势。

    于是,阮萝自觉充当起苗见财的另一副眼睛来。她看见有两个戴红袖章的人朝这边走来,都没有看清红袖章上是什么字,就急切地对苗见财讲:“叔叔,有两个带红袖章的人过来了。”

    苗见财闻言,也没有仔细看,立即说:“赶紧跑!”他都来不及收钱,把掏出来不能瞬间放回去的一包瓜子胡乱地朝一个女工的手上一放,就领跟阮萝跑走了。

    正是下班的时间,他二人跑在马路上,惹得好几个骑自行车的人冲他们按了铃。苗见财对道路十分熟悉,领着阮萝跑离大路,钻进了一条小巷子里。

    阮萝见苗见财不跑了,知道到了安全的地方,也跟着他蹲下来不停地喘着气。阮萝心想,苗叔叔的腿简直像装了马达,她正值青春年少,还在学校的长跑比赛中得过第三名,都差点跑不过他。看来,他说自己当了几十年东逃西窜的小贩,此话当真不假。

    阮萝一面喘气,一面掀开外套检查自己的糖桂花有没有溢出来,见所有糖桂花完好无损,她才突然想起来跟苗见财讲:“叔叔,其实我也没看清带红袖章的是什么人,不知道他们是管什么的。”

    苗见财说:“不管他们是管什么的,只要想管咱就能管。联防队,工商所,工商局,不管是戴红袖章的官还是穿制服的官,官跟官之间都通着气呢,你长十张嘴,都不如人家一个红袖章管用。有些不该管咱的罚了咱的货还不充公,都拿回自己家了。”

    他一想到秋天贩菱角被没收那一次就恨的牙根痒,那么好的菱角,若是顺顺当当地全卖出去,老母亲的药绝不会耽搁的。假如那人没收了他的货物充公,他倒不至于这么恨,后来听说那人的老婆显摆家里菱角多,气得他恨不能去揍那人一顿。

    苗见财气息恢复过来后,耐心教导阮萝:“干这一行就是打游击,他们来咱们跑咱们躲,等他走了,咱再接着卖。不仅得手勤能吃苦,而且眼皮子要活,腿也得利索。”

    在阮萝认真听苗见财说话时有自行车的声音由远及近,但二人都没有在意,以为是下班回家路过的人。不料,那自行车直接停在了他们身边。阮萝未及仰脸看是谁,就听见一个清清脆脆的男青年声音说:“罗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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