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在公交车站站了两分钟多,贺昀却觉得漫长到有十多分钟。他咳嗽了几声,想要缓解因自己说错话而造成的尴尬局面,便找了话题问阮萝:“你喜欢做衣服,又在学缝纫,为什么不在这上面开动脑筋赚钱?”
将将走到车站时,阮萝的情绪已经缓过来了。她想贺昀肯定觉得她莫名其妙,说着话说着话就变脸了。但她有点控制不住自己,其实更多的是恨自己,爸爸明明希望她成长得像妈妈那般优秀。事实呢,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和爸爸所描述的妈妈越来越远了。每次去墓地看爸爸的时候,她都很畏惧内疚,怕另一个世界的爸爸看到现在的她会失望会伤心。她最怕爸爸失望伤心了。
贺昀三言两语戳中了她内心最痛的一件事,她明明最应该生自己的气,因为是她把爸爸喜欢的样子一点一点丢掉的。然而,控制不住地,她迁怒于贺昀了。
现在贺昀主动跟她说话,她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于是准备很认真地回答他这个问题。下班后的时间,等公交车的人虽然不多,他们身旁也有七八个人呢。她凑近了贺昀,小声给他解释道:“十泉里的街坊虽然开玩笑说让我给他们做衣服,但正经掏钱买的布料,根本没人敢找我做。我有想过做一些成品衣服偷偷拿出去卖,可我没有那么多钱买布料,而且也弄不到那么多布票。白糖还是拐了弯儿托的人,又让张景茂得了些好处才没有用糖票。虽然桂花采摘由公家管着的,但我跟我哥偷摘了这么多年桂花,知道哪里的桂花即没人管又可以吃。我酿的糖桂花,桂花没有用本钱,省了很大一笔钱呢。”他们要乘的那一路公交车来了,贺昀护着她上了公交车。
在公交车上,因方才的话题涉及到投机倒把,二人便很有默契地止住了。
虽然公交车上不如刚下班时那么拥挤,却也是人碰人的。贺昀害怕别人碰到阮萝从而牵动她的伤口,就扶着她的肩膀把背对自己的她扳了个面。他一只手拉住把手,一只手若即若离地支在她身后,以防别人碰到她。
阮萝有点奇怪地面朝贺昀,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的用意,便真诚笑着说了句“昀哥,谢谢你”。
贺昀垂了眼皮看她,她正仰着脑袋看贺昀,借由车窗外一闪又一闪而过的微弱路灯,贺昀看见,她一双眼睛里满是真诚的笑意,也不由得跟着她笑了起来。
距离过近,阮萝能隐隐约约闻见贺昀身上有香皂的味道,清清爽爽,让人闻了很舒服。她想,贺昀的脑袋在她脑袋上面,应该能闻到她头发上脑油混着桂花头油的味道吧?油油腻腻的,有时候她自己意识到这股味道都很嫌弃呢。她又想起在医院的场景,不知道小护士姐姐给她擦药水消毒时有没有擦出泥垢?假如擦出泥垢,那小护士姐姐和昀哥一定都要以为她是邋遢的、不讲卫生的一个人吧?她虽然一直强撑着,但随着年龄增大,控制不住地,自尊心愈来愈强,脸皮愈来愈薄。内心也知道,现在的她,最要不得的是脸面。温饱都成问题,脸面对她来说就是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可望不可得。
阮萝走神时,恰有了一个座位,贺昀扶着阮萝的肩膀坐下,自己仍旧站在她旁边护着她,怕别人碰到她。
阮萝扭头向窗外望去,以缓解眼中将弥漫的水雾。今天一天,她经历了很多以前不曾经历的事情,又受了一种尴尬且疼痛的伤。此刻她吃得饱饱的,还被贺昀保护着,不知为何,心气软弱了下来。仿佛很多事情都涌上心头,自己也辨不清情绪忽然低落究竟是因为什么。同时也意识到,自己虽然常常排斥贺昀,可因为哥哥和他结拜的缘故,到底把贺昀当作了半个哥哥和半个家人。
正经过一段没有路灯的道路,骑自行车的人所拿手电筒如萤火虫般,断断续续、忽远忽近地跟在公交车后。她想起还在农村的时候,有很多次的夜晚,爸爸骑自行车带着她由县城回家,她经常能看见萤火虫。萤火虫的光亮虽微弱,可因为有爸爸在,她从没有害怕过那些黑夜。
她想爸爸了,一年又一年堆积在她心中的思念此刻忽然都迸发出来,心脏的疼痛远远超过了胸前的疼痛。她不懂得思念应当归于思想、意念一类,而是凭借着一点医学常识把它物化到了器官上。她感觉到,心脏已经承受不完那些思念,思念正在拼尽了力气外散,想要在她身体内寻找新的生存空间。她是医生的女儿,自然知道心脏是个什么模样的器官。因为知道,好像更能清晰地想象到那个血淋淋的器官正在自我撕扯分裂,它在挣扎着,搏动着。她压制不住,心里又疼又难受,觉得已经快要窒息了。
到离十泉里最近的那一站站台,阮萝跟了贺昀走下公交车,没走几步,却蹲了下去,整个人缩成一团。
贺昀也立即蹲在她身旁,问她:“你怎么了?是不是伤口疼?”
阮萝摇摇头,说:“昀哥,我想我爸爸了,很想很想。”说出来的那一刻,心脏的挤压感、窒息感便有所消减。她平时不敢跟哥哥说这些,哥哥太容易担心她,听了会跟她同样难受的,甚至可能还要自责加难受。但她知道昀哥不会,昀哥没有那么关心她。她只是想说出来而已,并不想听的人过于担心她、安慰她。
贺昀沉默了几秒,宽慰她说:“你爸爸一定不想你因为他难过不开心的,他一定想你永远健康快乐。”
阮萝闷声说:“不,爸爸想我像妈妈一样优秀,可我做不到了。”
贺昀说:“你现在已经很优秀了,假以时日,一定会赶得上你妈妈的。并且,比起我来,你已经算非常优秀了。”
阮萝抬起灰白憔悴的面庞看向他,不解地问:“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比昀哥优秀?”
“怎么不可能,你已经知道自己想要做全中国最优秀的小裁缝,我却连自己想干什么都不知道。”
“我听街坊们说起过,你将来肯定要当干部当官的,你爸爸就是个大官。”阮萝对官职级别并不了解,在她的认知里,公社社长都已经算是大官了,更何况一市之长呢?她以为市长就是一个城市最大的官。
贺昀无奈地看了看阮萝认真的神情,并不想就当官的话题与她讨论下去。他一面搀着她站起来,一面说:“起来吧,等会伤口不疼,腿也该麻了。”
阮萝跟着贺昀站起,预备朝十泉里街口走的时候忽然“哎呀”了一声。贺昀被她吓一跳,还没有问她“怎么了”,她自己先说道:“我把胡喜喜忘在她爷爷家里了,中午跟她说好下午在她爷爷家里会合的。”
贺昀说:“她又不是个物件,她等不到你自会回家的。”
“昀哥你不了解她,她要是等我到天黑还等不到,就会害怕,不敢自己回家的,她现在肯定等在国营小饭馆对过的桥边呢。”
阮萝原本想自己去找胡喜喜的,贺昀担心她的伤,让她把路线详细讲了一遍,独自一人去找了胡喜喜回来。
阮萝回家偷偷往书包里塞了换洗衣服,然后找借口去了胡喜喜家睡。因为她受伤,胡喜喜把给小护士姐姐洗衬衫的活计揽了过去。
阮萝计划等衬衫晾干就去还给小护士姐姐,换药则不必了,还得再花钱。她知道自己的伤不去换药也会慢慢好的,白天是生贺昀的气,没想过替他省钱。气消之后,便不忍再乱花他的钱了。常听外婆念叨,贺昀在贺家的日子并不好过,继母嫌他多他,才跟他爸爸吹了枕边风,找缘由把他赶到了农村。他们一家亲三口在城里过好日子,独独贺昀一人在农村吃苦受罪。不过,外婆也只敢在她和哥哥跟前说这种话,要是被别有用心的人听去,可能就要告外婆思想有问题了。
陪胡喜喜晾好衬衫,阮萝这一天累极倦极,躺床上就睡着了。
她梦见了爸爸,穿着白大褂的爸爸等候在医疗站的大门前,向她招手。她欢喜地跑过去,却在离爸爸几步远的距离停住了,她不想爸爸看见她身上补丁压补丁的秋衣秋裤。爸爸带着温和的微笑,问她:“萝萝,你过得好吗?”她明知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却不想爸爸担忧,点头笑着说:“爸爸,我过得很好,吃得好,穿得也好。”爸爸表情稍稍凝重了一下,她以为是因为自己身上穿的补丁衣服,于是环抱住自己,想要遮一遮前身的补丁,却忘了胳膊肘上还有补丁。但是爸爸很快对她讲:“萝萝,你在投机倒把?你不是要向妈妈学习,当全中国最好的裁缝吗?”她刚要向爸爸解释,胸前猛烈的疼痛把她直接疼醒了。她睁开眼睛,移开那只打在自己胸口上的胳膊,剧烈的喘着气。疼痛令她清醒,突然地从梦中抽离又令她有些迷惘。
等平复了心情,她坐起来,又疼又恼地盯着胡喜喜好一会儿,最后隔着被子在胡喜喜屁股的位置拍了一掌才又躺回去。胡喜喜在睡梦里挨了一掌,依旧睡得香甜,阮萝却怎么都睡不着了。
她望向窗外,黑夜已经不那么浓厚,暗夜里有了点浮光,能模糊看出窗外事物的轮廓。几件待晾干的衣物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晃动,她盯着那微晃的轮廓看了一会儿,心里忽然感到了害怕。一时间,她分不清是梦中爸爸对她的失望让她害怕,还是现实生活中棘手的麻烦让她害怕。那么多糖桂花放在胡喜喜爷爷家里,根本不是长久之法,一旦胡爸爸哪天想起来到老房子看一看就会有麻烦的。再一想到那么多的糖桂花,不知道得逃多少课才能卖完,她便愁得头也开始疼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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