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吃过早饭,她虽然和胡喜喜一道出了十泉里,却依旧独自一人去了胡喜喜爷爷家里。
她早晨在哥哥的一件外套里匆匆缝了两个大口袋,贴近胸部的位置已不敢再装东西,整件外套勉强装了四瓶糖桂花。她慢腾腾地,刚走到巷子口,抬眸看见了贺昀。他跟方浔讲想在桐市各处转转,方浔就把自行车借给了他。
阮萝看见自家的自行车,左顾右看的,不敢再朝贺昀走近一步,问他:“你怎么骑着我哥的自行车?我哥呢?”
贺昀说:“你放心,我不是你,不遵守承诺的小鬼。你不用害怕,你哥不在这附近,坐公交车去上班了。”
阮萝松了一口气,几步走到贺昀跟前,对他说:“肯定是你先想要不遵守承诺,才会想到来这里捉我的。”
贺昀有点被气到了,说:“萝萝!你可真是猪八戒抡耙子,倒打一耙!”
阮萝气呼呼地说:“你才猪八戒呢,你才倒打一耙呢。”她说着还踢了一脚贺昀所扶的自行车后轮胎,踢完才想起这是自己家的车,忙又安慰地拍了拍自行车的后座。
贺昀不想跟她作无意义的争吵,直截了当地说:“走,带我去看看你酿的糖桂花。”
阮萝警觉地问:“你想干什么?”
贺昀心里有点怪自己多管闲事,语气里便带了些不耐烦:“是我害你受伤的,我想办法帮你解决这些糖桂花,咱们就算扯平了。”
阮萝想到昨天坐公交车、看医院、吃饭都是贺昀花的钱,况且酿糖桂花的钱借的还是他寄给外婆的钱呢,便立即说:“昀哥,这件事过去了,你再不用内疚啦。你带我看医生,还请我吃了两大碗肉馅馄饨,咱们俩昨天就扯平啦。你赶紧回去复习功课吧,我自己能把这件事情办好的。”
阮萝突然讲理,贺昀语气也不由得柔和了下来,说:“带我去看看吧,我来都来了。”
他既这样说了,阮萝只得带他去了胡喜喜爷爷家里。
落进贺昀眼中的,是一个简易到不能再简易的小家庭作坊。他拿起一个小空碗尝了点阮萝做的糖桂花,因尝着与方奶奶做的一样甜香,不由得对阮萝又高看了一眼,她真的是不论做什么事情都很用心尽力。
从早晨出门到现在,阮萝虽然没跑没跳,但走的步数一多,不知道是有些出汗,还是牵动到了伤口,整个胸前都疼了起来。贺昀细细察看时,她坐在了一旁休息。贺昀看完,回头见她脸色有点病态的苍白,就问她:“你弄这么多糖桂花,可想过你得逃多少课才能卖完?万一被抓了,你又该怎么办?”
阮萝有气无力地说:“想那么多干什么?这也顾虑那也顾虑,这也怕那也怕,不如什么事都别干了,等着饿死算了。况且,我又不是偷了公家的东西去倒卖,那些桂花即使我不摘,过了花期也是要凋落的。白糖虽然没有用糖票,那也是掏钱买的,没有占公家一分钱的便宜……”她越说越气,差点把早已准备好对付联防队和工商的长篇说辞都讲了出来,一眼瞥见贺昀语噎地站在她跟前,她连忙住了口。
贺昀笑道:“你这么能说,我倒白替你担心了。”
阮萝讪讪一笑:“也就昀哥你会听我狡辩这么多,要真是被抓了,估计人家根本都不听我说这些。或者,我说了也白说,人家依旧会秉公办理的。”
贺昀认真了面孔,说:“你知道就好。”
贺昀的疑问,阮萝今早被胡喜喜一胳膊抡醒后就在思考了,想到现在仍旧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蚂蚁搬家似的,一点一点地去卖,假如不卖完的话,她会连本都赔进去,不知何时才能还上外婆的钱呢。阮萝觉得贺昀真像是跟她有仇似的,昨天说话扎她心里的伤口,今天又特意跑到胡喜喜爷爷家里扎她的肺管子,让她又气又疼的。
贺昀昨天听她提了几句苗见财,这时候有时间,就让她把苗见财的情况详细跟他讲一讲。阮萝不知道贺昀到底什么意思,但显然不把他打发了,她是没法出去卖糖桂花的,于是简要地把苗见财告知她的情况都跟他讲了一讲。
贺昀听完,沉思了两秒,让阮萝出个满意的价格,把所有的糖桂花都转卖给苗见财。
阮萝说:“苗叔叔自己有炒瓜子的买卖,卖炒瓜子比卖糖桂花赚钱还方便,苗叔叔是不会买我的糖桂花的。”
贺昀说:“你只用算好价格,我去跟他谈。”
阮萝已经装瓶装了快一坛,却没有卖出去几瓶。剩余的桂花,尽量往少了算,也还剩四缸多一点。她根据成本计算出一个不怎么高的价格,想着能不再逃课出来卖糖桂花,赚一点就好,不敢太贪心。
贺昀看了她的报价后,骑自行车带她去了电影院。
原本只是想碰碰运气,假如在电影院碰不到苗见财,阮萝预备回学校找苗瑛瑛问苗见财家的地址。幸运地,尚不到下班的时间,苗见财还蹲守在电影院卖炒瓜子呢。
此时苗见财的生意很好,阮萝跟贺昀就没有去打扰他。自行车停在电影院对面,贺昀没有下车,单腿撑地稳固着自行车。阮萝下去一次,又坐回到后座上,无聊之际观察起了那些人的装束。
自去年开始,那个简单到选择极少的衣着世界便在一点一点地被打破,尤其体现在女性身上。女人所穿蓝布衣衫里的假领子日益丰富多彩起来,秋天的丝巾、冬天的围巾不仅款式花样增多,戴法也繁复起来了。还有一些女性,已经学着上海女性烫了头发。
有时候在公交车上,抑或走在人多的街道上,阮萝细心观察后会有一种错觉,触目所及的色彩缤纷,仿佛还没有入秋冬似的。这个冬天,大家的心好像都在光彩绚丽且活泼地跳跃着。
看电影又和上班不同,女性们都经过一番精心打扮的。阮萝观察着,很赏心悦目,心情不由得也跟着愉悦起来了。她的心飞到了那些精心打扮的女性身上,这边就忘记了单腿撑自行车的不是她哥哥而是贺昀。她单手圈住贺昀的腰,脑袋贴在贺昀背上,以平日里坐车最舒服的姿势继续看那些来看电影的人。
阮萝没有感觉到自己所抱人的腰背猛然僵硬住,她在一众烫头发的女性里捕捉到一个男性,笑着跟所抱人讲:“哥,你看那个男的头发卷的都炸起来了,你猜他是天生自来卷,还是也烫头了呀?”阮萝因为知道随便指人不礼貌,并没有指给贺昀看。
贺昀动作僵硬地望向人群,没有把阮萝说的那个卷头发的男人找出来。他还没有回答阮萝,阮萝便又说:“你看,那个姐姐烫了留海,还涂了红嘴唇,是不是特别好看?”他又向走动的人群看去,一众女性都打扮得非常精致漂亮,他根本不知道阮萝说的哪一个。不过,他突然间有点惊奇,这个世界什么时候变了,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色彩绚丽了?他脑海里关于服饰的印象还是黑灰绿蓝,虽然现在也没有色彩艳丽到姹紫嫣红,但增添的色彩于长久的黑灰绿蓝里已经很令人赏心悦目了。仿佛,大家对于美的定义正在逐步改变。
阮萝迟迟得不到对方的回应,便收回了目光看向自己抱的人,一看立即吓一跳,直接从自行车上蹦了下来。贺昀猜想阮萝是分神的时候把他当作了方浔,心中已经可以坦然接受她方才的举动。阮萝却腾地红了脸,也不敢再看贺昀,扭头走向了苗见财。
看电影的那一拨人已全部进去,苗见财空闲下来,阮萝跟他讲有要紧事说,把他引到一个僻静处,由贺昀把事情跟他讲了。
先前介绍了一下贺昀是阮萝的哥哥,苗见财听了贺昀的话,匪夷所思地看看贺昀,又看看阮萝,那表情大概是在问阮萝“是你哥疯了?还是你疯了?竟然想让我买你们的糖桂花。”阮萝羞愧地想,只能是她疯了,竟然听信了贺昀的话,还怀了希望跟他来找苗见财。
阮萝气怒怒地看向贺昀,贺昀眼神示意她安心,转而对苗见财说:“反正您现在也没事,您要去哪里,我们就跟您去哪里。咱们边走边讲,假如您听完还觉得不可行,这件事就算了。”
苗见财昨天对阮萝的印象很好,又向苗瑛瑛核实过阮萝的身份,知道她的确是苗瑛瑛的同学,还曾经对苗瑛瑛有过很大的帮助。眼下因为时间很充裕,便听从了贺昀的建议,领的路却是去往电机厂的路。阮萝注意到了这点,就有点不愿意再跟着苗见财朝前走。贺昀不知道阮萝闹的什么别扭,回过身来要拉她,她找机会凑近了贺昀说:“苗叔叔知道我哥在电机厂工作,他现在走的路是去电机厂的。”
贺昀给了她一个知道的眼神,一手扶着自行车,一手拉着不情不愿的她几步跟上了苗见财,说:“准确地说,我们不全算桐市的人,但不知道苗叔叔认不认识我舅舅,他叫宁致远,以前是咱们市文化馆的馆长。”
苗见财记得宁致远,立即说:“我记得宁馆长,他人很好的。我那时候总在市文化馆附近摆小摊,他刚开始也常常教育我不要当小商贩,听说我家里非常困难后,在我这里买了几次东西,总要多给钱的。”贺昀搬出舅舅,既是想表明自己和阮萝不是那种坑蒙拐骗之辈,也想为自己后面所讲述的讯息作一个准确性的担保,只是没想到苗见财竟然认识舅舅。
苗见财朝后探了脑袋跟阮萝讲,“原来你是宁馆长的外甥女呀。”阮萝见苗见财看自己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心想:干部身份当真好,尽管宁舅舅这个干部后期过得并不好,也比她亲舅舅的资本家身份好太多了。假如苗见财知道她是万恶大资本家的外甥女,大概会吓跑吧。没等阮萝心虚地对苗见财点头,苗见财已经扭过了头开始认真听贺昀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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