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了有半分钟,夏成林才意识到小姑娘是在跟自己说话,于是半放下报纸,露出的一双眼睛微眯着看向阮萝,问她:“你是在跟我说话吗?你认识我吗?”他目光虽然看似投向了阮萝,余光却瞥了瞥小何。

    小何一手握了笔,一手握了本,双臂抱胸,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大概是很高兴看到小商贩跟单位里的同事扯上亲友关系。除非同事大义灭亲,否则他小何只能做铁面无私的包公了。

    阮萝对夏成林点点头,说:“我爸爸叫阮世英,您认识阮世英吗?他是医生,原来在咱们市医院工作。”

    闻言,夏成林撂下报纸,朝阮萝走来,拉了把椅子在她跟前坐下,问:“你是罗罗?”他对阮医生的女儿并不是没有印象,最后一次在农村见到阮医生白净漂亮的女儿时,心里还感慨了一番,觉得自己那两个生活在城市里的女儿太脏兮兮了。

    阮萝察觉到夏成林神情里的难以置信,大概是她现在和以前一点都不一样了吧,毕竟昀哥也这样觉得呢。有点难为情地点了点头:“对,我叫阮萝。”

    夏成林神情虽然缓和了一些,语气却带了遗憾和惋惜:“几年前我听说了你爸爸去世的消息,一直没地方打听你的消息。你现在跟谁生活在一起?”

    阮萝听见“爸爸去世”四个字,似乎结痂未痊愈的伤疤给人割了一下,也只能任由它疼,声音却低了下去,对夏成林说:“我家以前关系要好的邻居奶奶把我领养了,我现在和奶奶和哥哥生活在一起。”

    夏成林“哦”了一声,阮萝立即对他说:“夏伯伯,我跟我哥哥真的没有投机倒把,我们只是帮邻居阿姨运东西,就被这个叔叔抓来这里了。”

    夏成林闻言,看了看小何,小何仍是不言不语的模样,像是在说:夏成林,我倒要看看你会怎么办?

    夏成林在两样目光里微微怔住了,医生治病救人本是职业职责,夏成林自己也进过很多次医院,偶尔对那些医生心存感谢,却从无感激之情。之所以对阮医生格外存了一份感恩的心,是那年母亲病的突然,他一时间筹措不出来那么多钱。刚领了工资还没能往家拿的阮医生不仅拿出所有钱帮了他,还替他做担保跟其他医生借了钱,母亲才及时进了手术室,救回一条性命。

    事后夏成林从一个护士口中得知,病人掏不起手术钱的情况以前也有过,阮医生就算人再好再热心,也是负担不完的。之所以帮了夏成林,大概是阮医生那时刚丧妻不久,除了看病的时候脑子是清楚的,其余的时间,心智乱着呢。阮医生向来很少麻烦同事,都是同事麻烦他多一些,蓦地被他拉住担保着借钱,就都借给他了。

    夏成林很感谢阮医生的所作所为,却有点担心他的医术了。他新近丧妻,给母亲做手术的时候有没有走神?会不会出什么差错,短时间显现不出来,却会留有很深的后遗症呢?因为是恩人的缘故,他也不敢提出自己的这点担忧,只好默默仔细观察着阮医生。

    来病房查房时,阮医生整个人是严谨而有精神的。夏成林去办公室找他商量还钱的事情时,透过未关紧的门缝,瞧见他是整个瘫软在椅背上的,双眼呆滞而无神。

    夏成林敲门走进去,阮医生听了他的来意,强打起的精神立即就散了,语调疲倦而温柔,告诉他先还别的医生的钱。他与阮医生说话时,阮医生身后的一张小床上坐起一个小女孩。小女孩扎的两个小辫子已经毛茸茸的,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仿佛蒙着一层水雾。她歪着脑袋,迷迷糊糊的看了看他,突然笑着喊了一声“爸爸”。他自然知道这声“爸爸”不是喊他的,而是喊背对她的阮医生。阮医生因为一句话说了一半,没有立即应她。她又奶声奶气地说了一句,“爸爸,我醒啦。”

    阮医生道了一声“抱歉,请稍等一下”,回身把小女孩抱起来给她穿鞋时,他看清小女孩穿了一件鹅黄绒线衫,外面套着黑条绒背带裤,衬得小小的她漂亮而俏皮。她坐在阮医生腿上,伸出小小的手指摸着阮医生鬓角的白头发,说:“爸爸你不要长白头发,会变老的。”

    阮医生对她柔声道:“爸爸要等萝萝长大了,再变老。”

    小女孩说:“那萝萝永远不长大。”

    阮医生笑着应了一句:“好,那爸爸永远不变老。”

    小女孩很高兴,阮医生给她穿上白色小皮鞋,她还拍着掌在地上蹦了两下。阮医生又问她要不要去厕所,她说不要,阮医生才开始给她梳头发扎辫子。

    夏成林想,到底是做医生的,对小孩子的耐心可真好。期间,因为小女孩醒时,他刚问到母亲要是不住院,在家里该怎么照顾。阮医生就一边给小女孩梳头发,一边给他讲了注意事项。

    走出阮医生办公室,他心中那份担忧也压了下去。要不是阮医生,母亲也没办法及时动手术,说不准,他现在都该在老家办丧事了。还用多此一举,担心这个!

    母亲出院后,夏成林一一照阮医生的话做了,钱也是先还了别的医生的。欠阮医生的那一份钱,直到阮医生下放到县城的第二年,他才还上。那时候,阮医生都已经把这笔钱忘记了。

    母亲在世的时候常跟他念叨阮医生对她是双份的救命恩情,及至母亲和阮医生先后离世后,这双份的恩情也消损在了他琐碎的日子里。今天若不是阮萝认出他,他也不会主动给自己找麻烦,去四处打听阮医生女儿的生活状况。

    虽然不能确定那天让他跟小何追了好几条巷子的小姑娘就是阮萝,但阮萝的身世让他相信,那个小姑娘大概其真的是阮萝吧。一个被领养的孤儿,就算做小商贩,不也是为着生活所迫。像他那两个女儿,做父亲的再无能,只要有一点气力,总不会让女儿去出头冒险做这种事情的。

    因为小何在旁边,夏成林很快就做出了要不要管这件事的决断。然而,在他凝神思考的半分钟内,阮萝一直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眸里满是对他的希望和依赖。这小姑娘是与他小女儿差不多大的年纪呀!

    夏成林在心中叹了一口气,错开阮萝的目光,与贺昀深深对视了一对,跟他说:“孩子,别害怕,清者自清。没有证据,我们不会平白无故冤枉任何一个无辜者的。小何叔叔问你们什么问题,你们照实说就行了,没有的,也不要瞎说!”他说完就起身离开了办公室。

    阮萝想要站起把最后的希望拦下,贺昀却拉住了她,说:“萝萝,蹲好。我们是被冤枉的,他们会还我们清白的!”

    小何目送夏成林出了办公室,只以为夏成林是为了避免跟认识的人尴尬,故意躲了出去。他这才又重新清了清嗓子,对阮萝和贺昀道:“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受蒙蔽者无罪,反戈一击有功,当然,揭发检举也有功。”

    相同的话,阮萝方才已经听另一个办事员讲过一遍了,大概是每次审问的开场白吧。果然,小何接下来就步入正题了:“我念你们是初犯,且年纪还小,考虑到你们以后还要高考、参加工作,只要把背后指示你们的人交代出来,这一次进人保组不会影响到你们的档案记录的。”

    小何知道年纪小的小姑娘是容易的突破口,所以说话时,目光一直咄咄逼人地看着阮萝。阮萝果真被他的目光和提到的“高考”所震慑住了,她看了看贺昀,万一真的影响了昀哥高考可怎么办?贺昀蹲着朝前迈了一步,挡住了小何逼向阮萝的目光,对小何说:“你有什么问题直接问我,不要总是吓唬我妹妹!”

    小何果真目光射向贺昀,专心审问起他来。他蹲着,也竭力挺直了脊梁,毫不畏缩地与小何对看着。小何的问题中,贺昀只答了姓名、年龄、户籍,其他的,则以一种冷漠、镇定的神情看着小何,仿佛小何在无理胡闹、利用职权平白冤枉无辜群众。

    小何的目标只得又转向了那个小姑娘,小姑娘也受了感染,不再被他所震慑,一问到重点,不知该如何回答便垂着脑袋不言不语。

    小何气极想要采取非常手段之时,夏成林不仅回来了,还请回来了另外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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