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玲到桐市那天,已经在当地衬衫厂工作的林奕潇因为和小组长关系不好,没有请下来假,是阮世英到火车站接的她。
阮世英要载着陈玲直接回十泉里等林奕潇回家,陈玲却说要去衬衫厂门口等林奕潇,阮世英就载着她去了林奕潇现在上班的厂门口。
如她所想的那般,当工人们一群一群走出来时,倒不用刻意在茫茫人群中寻找林奕潇,只需找着装最不合群的那一个便是。
虽有些扎眼,陈玲也瞧出林奕潇已是在尽力融入工人阶级的姐妹阵营。她上身穿着一件宽松的白衬衫,下身是一条华达呢的黑长裤。华达呢这面料的特点之一是轻薄透气、呢面平整光洁,正午的日光微微照在她身,黑长裤泛着柔和的光泽,与她光脚穿的那一双黑色半高跟皮鞋相衬,衬得她整个人的气质不似衬衫厂的女工,倒似衬衫厂的女厂长来指导工作了。
虽然陈玲也没有见过如此不严肃的厂长,但林奕潇胜在了自信和气质。不似其他女工,有空手的,有拿铝饭盒的,有拎尼龙网兜的,有拿花布口袋的,她则单肩挎着一个黑色的小方包。整个人干练而英气,丝毫不像陈玲印象中那个美丽优雅又万恶的资产阶级大小姐。
待林奕潇笑着走近陈玲和阮世英,陈玲才细看出林奕潇服装上的小心机。黑长裤的裤管被改成了小裤管,现在许多服装店和裁缝店的营业员都不会给顾客改小裤管的,小裤管的裤子容易包屁股,包腚的奇装异服在新中国是不受欢迎的。第二个小心机在宽松的白衬衣上,白衬衣的前衣角虽被掖在了裤子里,陈玲也瞧出她这衬衣做的有毛病,衬衣前面短后面长,后面的衣长正好遮住被小裤管包住又显露出轮廓的翘屁股,让人挑不出错来。
林奕潇乌黑的长发被一根红色缎带松松系在脑后脖颈处,陈玲闻到她身上的香味,才又意识到,她的英气里也带着一点娇媚的。她在努力着融入新环境,同时也在使小性子暗暗反抗着,这才是陈玲所认识的那个林奕潇嘛。二人相视一笑,以前的种种争吵和不愉快都融化在了笑容里。
二人并肩往家走时,陈玲对林奕潇说:“想不到,一年多没见,你个资产阶级大小姐都打入到我们工人阶级内部来了。”
林奕潇知道她是开玩笑,嘴上也不饶她:“你这个老古董天天说我的晨曦新装店铺做的都是资产阶级的奇装异服,现在竟然成了西式服装的代表人物,还要去支援其他地区。我怎么就不能打入你们工人阶级内部啦?”她一说完,两人对看的一瞬,都笑了起来。
推着自行车走在她们旁边的阮世英本来怕林奕潇又吃了嘴上不饶人的亏,见到陈玲是这样的态度,也不由得跟着她们笑了起来。
回十泉里的途中,林奕潇在与陈玲交谈中,也仔细观察了一下她的着装,发现她真是处处皆透露着革命女性的风范。
妇女解放、男女平等是当今时代的主旋律之一,要求不管是从社会地位、职业、思想都要将女人和男人同等地对待。陈玲的思想自然是与社会主旋律同步的,她留着齐耳的短发,耳旁夹着黑色的发夹,可露出整个饱满而精神的额头。林奕潇瞧着陈玲的男式灰色干部服,暗暗想着,男女同等,竟已经开始同等到外表着装上来了。林奕潇是专做女人时装的,她无法想象,若有一日社会要求“男女同装”,放眼望去,人群的着装该多么单调而恐怖啊。她固执地认为,女人的时装,就应当是多姿多彩、变化万千的。
这一刻,林奕潇也清晰地认识到,她和陈玲可以相互理解,但在思想和审美上,永远做不到相互认可。不过,她们这两个人能够相互理解,已足矣。
在外人看来,林奕潇是最幸福的女人了,丈夫温柔体贴,儿子聪明懂事。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在工作和理想上是孤独和失败的。尤其在事业上,她曾经拥有那么光彩夺目的成就,现在从高处跌落,整个人也黯然失色起来了。
除丈夫以外,陈玲是唯一一个知道她的光辉成就,还愿意理解她的那一个。她轻轻挽住了陈玲的胳膊,不再喊陈玲为陈经理,认真喊了一声:“陈大姐。”
陈玲稍稍一愣,想起二人在上海,在晨曦新装店铺,整日的争吵,整日的斗智斗勇。她曾经也想服过软,喊了一声“林妹妹”。当即,“林妹妹”便冷哼了一声,回她道:“陈经理还是秉承您的一惯原则,公私分明得好,咱们别姐姐妹妹的论。您是高不可攀的□□,是新中国的主人,我林奕潇这个资产阶级大小姐,在你眼里可是落后分子,怎么敢当得起您的一声‘林妹妹’。”
陈玲的火即时被林奕潇勾出,与林奕潇理论起来。可她连认的字都是在扫盲班里学的,如何吵得过中西文化皆通的林奕潇?五六句便败下阵来。
陈玲听过很多人喊她“大姐”,然而,林奕潇这一声大姐,不仅是掰碎了以往的时间与回忆,还融进了二人曾经的争执、理想与目标。她们争执的原因是理想和目标的不完全相同,然而在她们的理想与目标之中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希望晨曦新装店铺好好地发展下去。
陈玲每听林奕潇喊一声“陈大姐”,都要在心里叹上一声“折磨人的资本家大小姐呀”。可她没有想到,此一去西安,竟再也见不上那个万恶的资本家大小姐了。林奕潇离世后,她只在新年或节日之际与阮世英通过几次问好信。及至阮世英离开桐市,又经历一阵子的混乱,她与阮家的通信便彻底断了。
时隔多年,陈玲此次因为工作上的事情到了上海,便顺便来了一趟桐市,想看看能不能跟萝葭巷四十九号的人探听一下阮家的情况。陈玲并不像林奕潇,性子孤僻怪异鲜有朋友,她朋友多得是呢。可十几年了,她总不能完全忘记那个磨人的资本家大小姐。
陈玲找到胡家的那天上午,恰巧胡爸爸肚子不舒服总是跑厕所,就请了病假在家里休息。他听得陈玲是来找阮家的人,便告诉陈玲说阮世英夫妇都已去世,阮家的大儿子阮志鹏也夭折了,现在只剩了一个小女孩。陈玲便问那个小女孩现在在哪里?她想要见见那个小女孩。
胡爸爸因为不敢离马桶太远,原本可以把方家的门牌号告诉陈玲,让她自己去方家找阮萝。但因为陈玲自称是林奕潇的朋友,胡爸爸就有点怀疑陈玲的身份,莫不是阮萝外公家的人?由香港来的?虽然陈玲的穿着打扮不像香港人,可胡爸爸到底没有见过从香港来的人,万一她是乔装打扮的呢?于是,他不敢让陈玲直接和阮萝见面,可又怕耽误阮萝找到亲人的机会。
彼时,他的肚子一阵翻江倒海,只好先对陈玲讲:“这位同志,我今天真是抱歉得很。你等我一等,我再跟你细说。”他把陈玲留在客厅,自己转身跑到了卧房,蹲坐在恭桶上时,还在思考着这件事该如何处理。
陈玲猜到了胡爸爸是什么情况,虽然没有闻到味道,也不由得掏出手帕掩了掩鼻子。她得了闲,便左右看着,仔细把房间观察了一下,这里与她记忆里的阮家是一点都不一样了啊。原先阮世英作小药房和孩子房间的门锁着,陈玲便不能知道现在这个房间是作什么用的。
记忆中的阮家,也不知道林奕潇施了什么手段,到处都是淡淡的怡人香味。陈玲突然想起那股已经记不清的香味,当胡爸爸出来的时候,她以林奕潇的角度说了一句,“现在是冬天,气味不那么大,要是春夏,这屋子可怎么住人?”说完又立即有点后悔,人家自己的屋子,愿意怎么住就怎么住,轮得着她来说三道四么。
胡爸爸面对一个陌生的女同志,也实在觉得抱歉至极,便红着脸道:“今天……实在是抱歉得很。我们巷子里有公厕的,平常都去公厕……”他说着话半捂着肚子,仿佛要进一步解释自己的行为似的。也不待陈玲再说话,他便又急着说:“你在这里稍等一下,我去找那个女孩现在的家人来见你。”
陈玲想,你刚刚不是说阮家只剩一个小女孩了,怎么突然又找那个女孩的家人来见我?既然那个女孩还有家人,你直接领我去不就得了吗?可她没有机会表达自己的困惑,胡爸爸一说完话,就弹簧似的弹出了家门。
陈玲只得瞥了一眼胡爸爸紧紧关上的那间房间的门,嘟囔道:“跑得这么快,我瞧着你不像是闹肚子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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