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萝有想过哥哥可能已经知道她在打算什么,但她没有料到哥哥会联想到奶奶身上去。虽然她那天的确是被奶奶引导着,才生出了去西安的想法,但奶奶也从没有出言逼迫过她。她立即对方浔说:“哥,我想去西安,和奶奶没有关系,是我自己想要去的。一来,那是我妈妈一手创建起来的服装商店,二来,我没有其它长处,也没有其它喜好,只想当个裁缝,我也会努力成为像我妈妈一样优秀的裁缝的。我读完初中就不准备再上学了,这边的服装厂我也不一定进得去,还不如去西安工作呢。”
她话说完两三分钟,哥哥也没有接她话的意思。从哥哥沉默做事的动作来看,肯定是心里不舒服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她笑着安慰哥哥:“哥,我现在只是有这个打算。又不是明后天就走了。说不准,我师父这边能有一个进服装厂的工作机会给我呢,那不就不用折腾到西安去了。即使我到时候真的去西安了,你没事的时候,多去我师父家走动走动,若能进咱们桐市的服装厂工作,我再回来也行呀。”
迟了一会儿,方浔对她讲:“调……调动工作没有那么简单,你去西安工作,户口也会跟着走的,再……再想调回来,麻烦得很。”他嘴上这样跟阮萝说着,心里却有了一番主意。
他知道要是让萝萝留在桐市继续上高中,奶奶是绝不可能同意的。而且他和贺昀的思想不同,他因为自己不热衷于上大学,便不觉得阮萝也有必要去上大学。对于他们这样的家庭而言,能早早有一份工作,安定下来,可以吃饱穿暖,才是顶要紧的。他觉得萝萝说得很对,她只想当个裁缝,高中和大学也不教做衣服,还不如早早找一份服装厂的工作。但是,他不想萝萝去西安,他希望萝萝能够在桐市找一份心仪的工作,这样,一家人还可以生活在一起。
方浔心里把给阮萝找工作的希望寄托在了阮萝的师父师母身上,靳师傅和靳师母他接触过。靳师傅是个老实人,也真心喜欢阮萝这个心灵手巧的小徒弟,只是靳师母难应付一些。
方浔年纪虽然不大,毕竟工作一段时间了,跟厂子里的师傅们学了些人情世故。知道这年头求人办事,不能不下本钱。靳师傅的手艺是出了名的好,平常明着暗着找他的人不少,小钱、小礼物,靳师母肯定见得多了,但他们方家又哪有大钱可使?
虽然没钱,可他方浔有的是力气!
靳师傅家的大儿子常年不在家,膝下的一双儿女年纪还小,家里总有需要青壮劳力的活。他可以给靳师傅家干活干到阮萝毕业,不够的话,他可以给靳师傅家干一整年,干三、五年都行,只要靳师傅能给萝萝找个工作让她留在桐市。
阮萝觉得方浔反驳她的说辞十分在理,正不知道要再说些什么安慰他,他却突然释然了似的,跟她讲:“这件事不着急,以后再说吧。”
因为方浔是在老师傅家里吃饱了才回来的,他们只炒了一个菜,阮萝又拿开水泡了两碗中午剩下的饭,凑合起来就算是一顿晚饭了。
方浔端菜端饭,阮萝因为厨房没有伞,就拿了锅盖当雨伞遮着方浔手上的饭菜。不远的几步路,冷雨落在脑袋和脖子里,二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阮萝想奶奶大约已经把被窝都暖热乎了,就没有让奶奶离开被窝,直接把饭菜端到了床边。方奶奶在被窝里躺出了暖意和倦意,也没有再起床折腾,半起身围坐在被子里接过了饭碗。她们俩吃饭时,方浔把炉子拎回了堂屋,预备把暖水壶灌满,然后将炉子封上。他们没有足够的钱烧炉火取暖,入冬后就把煤球炉挪到了堂屋客厅里,聊胜于无。每晚封了炉子,放一壶水温着,正好可以用来第二天洗漱。
阮萝吃饭比较快,吃完就去忙陆阿姨家的裤子了。方奶奶从躺在床上歇着开始,似睡非睡,渐渐陷入到了巨大的黑暗之中。
雨声松一阵儿,紧一阵儿,看似打破了寒冬的岑寂,实则岑寂更甚了。她虽然躺在平稳的床上,却好像在雨声中不停下坠着,落到了乌篷船上。整个人晃晃悠悠的,一时辨不清梦境与现实。
迷迷糊糊之中,她觉得身旁扶着她的还是陪嫁来的张妈,但怎么也看不清张妈的脸了。这张即熟悉又模糊的脸沉默着,她也不敢问张妈她们这是要去哪儿。她一会儿随船见到了小浔爷爷,一会儿又随船见到了萝萝爸爸。讲的都是二人在世时家常的对话,她并没有感到害怕,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是见到了去世的人。
直到阮萝喊她吃饭,她还有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等端上饭碗,略清醒了些,才有了一种不祥之感。梦见小浔爷爷,还能说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梦到萝萝爸爸和故去已久的张妈,怕是这二人在给她传递不好的信号。小浔爷爷极有可能是来接她去那边的,否则,以前梦到过小浔爷爷那么多次,从没有听见过小浔爷爷说想念她。
方奶奶怕死,但不是因为贪生。她的生命就像家里那老旧的座钟,已经记录了太多时间,她也经历了太多的大事,对生死早已看淡。她唯一放心不下方浔,她想要看着方浔上大学、找一份好工作、娶一个好妻子、生一个健全的儿子,方家香火续上了,她这口气也该断绝了。不是时候,现在真的还不是时候!
方奶奶沉浸在一番心事里,她知道阮萝吃完离开了,但没有听到阮萝让她别下床,等会再来收碗的话。
方奶奶没有食欲,却还是逼着自己把饭吃完了。小时候常听家里人讲生病的人,还能吃饭就还算没事的。她没有喊阮萝,而是把方浔喊了进来,问他:“你是不是后天休息?”
方浔点着头,把空碗从奶奶手上接了过去。奶奶也顺势拉住他的手腕,仔细瞧着他说:“那正好,咱们去拍张全家福。后天不是正礼拜,照相馆的人应该不多。”她看着眼前这张与小浔爷爷年轻时极其相似的面庞,心里越发觉得小浔爷爷和萝萝爸爸此番一起托梦,可能真的是不详之兆。
这么多年,他们家只有方浔去工作的时候照过一次相片,因为厂子里要用。其余时间,他们都没有拍过照,更别说全家福了。这次方奶奶突然提议要拍照片,方浔便以为是阮萝要去西安的缘故,他脸上带着的那点微笑瞬间消失了。
方奶奶以为他是意识到了不好的事情,连忙岔开话题道:“萝萝今天下午就在忙着给一个街坊家的孩子做裤子,你去把锅碗洗了吧,让她早点弄完,早点休息。”
方浔点点头,端着碗和盘子要走时,方奶奶又喊住他说:“萝萝今天晚上怕是会忙到很晚,你睡之前提醒她要记得灌暖脚瓶,用那个新的暖水壶里的水,新暖水壶保温效果好。她上次那么晚睡就忘记灌暖脚瓶了,半夜我碰到她的脚还冰凉着,我给她捂了好久都没捂热。”
方浔说:“我知道了,那我先把您的暖脚瓶灌了。”
方奶奶说:“我下午就躺床上了,脚早热乎了,不用费那个事。”她虽这样说,过了一会儿,方浔还是给她送来了一个暖脚瓶。他们家的暖脚瓶是生病输液时积攒下来的药水瓶,冬天用来充当热水袋省钱又方便。
方浔还给阮萝灌了半药水瓶的热水,让她得空暖一暖手。没来方家之前,阮萝的冬天几乎都是在有炉子的室内度过的。来到方家以后的冬天,学校和方家都没有生炉子,第一年,她的双手就生了冻疮。自此,年年冬天都生冻疮,对它一点办法也没有。
虽然家庭娇惯如胡喜喜也生了冻疮,但方浔还是觉得方家委屈了阮萝。他临睡前还在想,等以后挣的工资多了,冬天的时候一定要在家里烧两个炉子,让家里热热乎乎的。虽然他没有暖脚瓶,却在两个火炉子的畅想之中进入了梦乡。梦里别说暖脚了,连厚重的被子都不用再盖,房子里温暖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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