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萝做成的那些活,都是把东西给人家送上门,收钱也是在人家家里收的。这次有个街坊姐姐着急用假领子,找到方家来问,如果多加点钱,能不能先把她的假领子做出来?
阮萝开始在十泉里接活做之后,借口客室里冷,把缝纫机搬到了方浔的房间里。白天方浔上班之后,她在里面忙活,方奶奶也很少去打扰她。她知道奶奶不是那种偷听偷看的人,但在自己家里收钱还是有点害怕的。前几次收钱,虽然都是几毛几毛的收,握在手里却有一股温热的力量,安定着她那颗仍有些胆怯的心。今天的钱握在手心,却带了寒冬的凛冽。
方奶奶在客室擦洗钩针和毛衣针,她想现在很多年轻人都去参加高考了,考上的肯定不少,她或许还有机会从街道羊毛衫厂接点活计做。等阮萝去西安以后,家里不必负担阮萝的学费和生活费,也减少了很大的负担。方浔上大学有补贴,她接点活把自己养活住,好叫方浔在学校里安心读书。
那女孩进到方浔房间后,阮萝和她的说话声压得很低,引起了方奶奶的疑心。本来这两天她就有点怀疑,但阮萝收布料送成品都是到人家家里去,她也不能去人家家里问,阮萝收你们钱没有呀?这次有点确定自己的怀疑了,但因为不知道准确的详情,怕自己理亏冤枉了阮萝;那女孩离去与她打招呼时,她依旧是和颜悦色的,带着长者的慈祥微笑。
等那女孩走后,方奶奶去了方浔房间。房间并不大,但只有一床一桌,就显得空间有些大。现在添了一台缝纫机和一个阮萝,因为集中在长方形的书桌旁,也没有显得很拥挤。
方浔的书都收起来了,缝纫机旁的桌子上只叠放着几堆布料。她大致翻了一下,阮萝撕了一个自己写完的作业本用来作隔层区分那些布料的主人。作业本是老师批改过的,每一张纸上都有醒目的红色墨水痕迹,背面则写着布料主人的尺寸、要求和住址。这些与香港来信上的笔迹相似的每一个字,经过红色符号的加持,跌进方奶奶眼中,化作了无数个咒语。不详的咒语,会毁了方浔的咒语!
阮萝从方奶奶进来,跟她打了一声招呼后,脚踏着缝纫机虽然没有再抬头看她,余光却一直在注意着她的举动。
“你是不是收街坊们钱了?”
方奶奶于缝纫机的声响里问了阮萝这么一句话,阮萝停住脚,望向了她。她戴着黑色的平绒线帽,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庞在凛冽的空气里平静得吓人。但是阮萝想起秋天替她晒东西时发现,那已经不知道戴了多少年的帽子上有许多虫眼,现在冬天戴着,不知道还保不保暖。马上,情感上对方奶奶的心疼减少了许多对她的惧怕。
阮萝站起来,回答道:“收……收了一点。奶奶,我平时买线买缝纫机机油也需要用钱的,除掉成本,我也就赚了他们一点手工钱。并且给我拉生意的人我都没有收她们钱。”她知道瞒不了奶奶多久,即使她不讲,以后街坊们闲谈起来,奶奶还是有可能听到的。她只想一家人高高兴兴地过个年,之后就跟奶奶讲清楚的。
方奶奶得到了确切答案,而且觉得阮萝口中的“生意”二字非常刺耳,阮萝带给她的恐惧仿佛不是几毛钱几块钱的小生意,而已经是她外公家的工厂。她压制着心中巨大的恐惧,把那一摞布料扫了一眼,大概有十多个。这不是三五天能忙活得完的,怕是要忙到春节后了。估计忙不完这些,阮萝还会揽新的活。这要是给居委会或是街道人保组的知道了,可还了得?
他们去照相馆那天,恰好遇见犯人游街,大卡车上得有四五个人挂的是投机倒把的牌子。方奶奶简直不敢想象,要是阮萝也给抓走,挂上投机倒把的牌子去游街,方浔的大学可怎么办?阮萝的户口可是落在他们方家的。
“你把这些布料给街坊们送回去!跟街坊们道歉,说你前面是在说大话,回来试验了一下,发现自己学艺不精,帮不了街坊们的忙。收了的钱,也赶快给街坊们还回去!”
方奶奶的生气是肉眼可见的,阮萝虽然怕方奶奶生气,但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她把陆阿姨代她跟街坊们讲的那些话和街坊们的态度都详细地告诉了方奶奶,方奶奶却不听这些,仍旧坚持让她把钱和布料都给街坊们还回去。阮萝虽然言语上并无不敬,行动上却不照方奶奶吩咐的做,二人来回讲了几个回合,便僵持住了。阮萝是小辈,话语上一直在服软,方奶奶的严厉和威严等于是碰到了棉花上,毫无作用。她一气之下,看也不想看见阮萝,躺到床上,连午饭都没吃。
阮萝答应了那个姐姐,明天一早把东西给她送家去。而且手上在忙的活,也是早答应了明天送去的。她在奶奶那里耽搁了一点时间,就又坐到了缝纫机前。她一面踩着缝纫机,一面还在思考奶奶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她和哥哥。
刚来方家的时候,她年纪小,对很多事都不懂。这两年长大了些,对很多事情想得深了一些,便总觉得奶奶生活得过于小心翼翼,仿佛藏着很大的秘密。方家最初的家庭成分是城市平民,虽然奶奶后来有了单位,但也不算工人阶级。不过这两种身份,每一种都比她们家要好得多,可奶奶还是时不时的提心吊胆。平时街道居委会的宣传和教育,奶奶都听得学得很认真,生怕方家犯一点错误。
听哥哥说起过,她还没来方家之前,有人把奶奶带走,让她讲明方宅先前主人的事情和去向。方奶奶不知道,也没有交代清楚,后来连那微薄的退休工资也给停掉了。去年阮萝知道以后,想去找回这份退休工资,奶奶说什么也不让她去,还因为这个跟她生了好大的气,足足有半个月没有理睬她。算起来,来方家生活这么多年,今天是奶奶第二次跟她生这么大的气。
先前卖糖桂花那一次,他们没有对奶奶讲实话,但能感觉得到奶奶是装糊涂,装不知情的。这一次,她胆子大到在家里开起了个体裁缝铺,奶奶也是没办法再装糊涂了吧?
也是上次脱险太容易,阮萝并不觉得自己偷偷接活赚钱会影响到哥哥的高考。而且,哥哥是因为钱的事情才不好好考试的。如果她能给家里多赚点钱,还能解决掉哥哥的后顾之忧,让他好好地参加下一次的高考。她也不是要一直在十泉里接活的,最多接到去西安前。想着即使贴补不了多少家用,能把路费钱赚出来,也算减轻家里的负担了。她都已经想好了,等到西安之后,她一个人花不了多少钱的,以后每个月都可以往家寄点钱,让哥哥和奶奶生活得好一些。并且,她在乡下生活的时候曾见过,农活不忙时,也有人靠给人家做衣服赚钱,那时候没见出事,现在应该更不会出事了。
桐市城里,因为有市级的大服装厂,区里也有服装厂,街道也有小服装厂,她还没有见过个体裁缝。离她们家最近的街道小服装厂有点像裁缝铺,是前店后厂的规模,前面是门市部,后面一间屋子里有几台缝纫设备、几个工人,这就算是一个生产车间了。许多街坊平时都到那里做衣服。可那里做的慢不说,很多街坊们提的要求还不会全部满足。这一次她能接到这么多活,也是因为陆阿姨跟大家讲,萝萝呦,做得特别快!还都是按我的要求给做的。
也不是完全没有顾虑的,连师父接活都是偷偷接的,不熟的人还不敢接。但她猜想,大概是师父不想丢了厂子里的工作,毕竟那是个铁饭碗;不像在外接私活,这一个月挣得多些,下一个月挣得少些,有时候甚至好久都没有人找上门来。
阮萝想了很多,她因为心里是倾向于干私活的,内心里翻来覆去都是反驳奶奶的说辞和道理。反正,横竖都是她有理。她觉得她是靠出卖自己的手艺赚钱,也没有倒买倒卖,怎么可能会给她挂投机倒把的牌子去游街呢?真是越想越觉得自己有理,而奶奶的生气是没有道理的。她原先心里的那一点惧怕,因为和奶奶抗衡着,反倒不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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