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面开阔,  漫天飞雪,一艘客船静静地停泊在岸边。

    循柔下了马车,地上铺着一层薄薄的雪花,  像细细研磨的香粉,轻轻一吹便可了无踪迹。

    拢了拢身上的斗篷,  依然觉得寒意刺骨,循柔可以清楚地感受到,  这具身体在快速地衰败,这个世界本就不应该有她的存在,强行介入其中,  自然会受到世界排斥。

    早就料到会有这种情况,  在此之前她已经把事情安排好了,  锦上添花易,  雪中送炭难,  她送去的那些银子,完全可以帮他度过眼前的难关。

    在最落魄的时候施以援手,他但凡有点良心就不会忘了她,时不时地念念她的好,便不算枉费了她这番心意。

    奴仆把行李往客船上搬运。

    丫鬟在循柔的身后,为她撑着伞遮挡风雪。

    管家走了过来,  “郡主,  可以上船了。”

    郡主畏寒怕冷,一入冬,  屋里就铺上了毡毯,摆上了火盆,  丫鬟都热出了汗,  她却抱着手炉不撒手。

    他一早就让人先上船去布置了,  给郡主把屋子弄的暖和些。

    循柔抬起脚步,正要朝船上走去。

    不远处,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被寒风卷入耳中。

    循柔停下脚步,循声望去。

    看清来人,她微微一怔,没想到他会在此刻赶来。

    她没告诉他,她要在今日离开,之所以选在今日离开,也是因着他出了远门,也就避免了再次分别。

    循柔没打算跟他见面,上次在街上的那一次相见,算是她去跟他告别,那时候她还撑得住,这几日她都不敢出门了,生怕死在他面前,给表哥留点什么阴影。

    有过经历,就必定会留下点痕迹,循柔没有过男女之事的经验,她懵懵懂懂,又带着点自作聪明的漫不经心,因此在上个世界里说嫁人就嫁人了,于她而言并不当回事,最糟糕的是某个人也同样没有经验,只会闷不作声地讨好她。

    这下可就坏了,柿子还专挑软的捏呢,她一旦察觉了他喜欢她,就像抓住了他的软肋,于是就欺负他,可着劲儿地欺负他。

    就像两个小孩打架,她扔了他一块石头,他却给了她一颗糖。循柔攥了攥手里的糖,这算什么打法,心想着,算了算了,她不跟他玩了。

    哪知她挥挥手跟他告别,他反而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她,好像是她把他抛弃了。

    她死后,他平静极了,只是做的事情又有些不正常。循柔有时候会想,就算她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劝他一句,别这样了,他也会冷淡地回一句,跟你有什么关系。

    仿佛他只为成全自己的执念,做了那么多事,还愣说与她无关。

    循柔不想再看到有人面无表情地对她流泪,好像那是一滴落到眼角的雨滴,不带丝毫情感,偏偏看得她心头一紧。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林大人喝着肉汤,表哥却已经吃上了肉。

    天地苍茫,风雪模糊了视线。

    沈冥清跃下马背,握着缰绳直直地看向她。

    循柔心下微叹,脚尖动了动,朝他走了过去。

    她站在他面前,扬起笑道:“表哥是来送我的?”

    沈冥清把木盒拿了出来,“这是什么意思?”

    循柔扫了一眼,看向他道:“我知道你现在筹集不到足够的银两,这些银子可以为表哥解燃眉之急。”

    “你收回去。”沈冥清确实需要银子,但不想用她的银子,在她面前,哪怕是落魄也想撑着一份体面。

    循柔抿了抿唇,有些不高兴,“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沈冥清没有收回手,深深地看着她。

    初见她的时候,觉得她像一只娇矜的白孔雀,不曾想她是九天上遨游的凤凰,凡人只能仰望,永远也无法触碰。

    他跟她不可能,这一点在得知她身份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清楚了,即使有再多的不甘也无能为力。

    循柔抬手拂开那个碍眼的木盒,忽地心口一痛,手炉掉到了地上,身子也跟着晃了一下。

    沈冥清立马抱住了她,心口怦怦直跳,皱眉问道:“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怎么会站不稳?

    用力地掐着手指,忍下突如其来的剧痛,循柔故作镇定地笑道:“原来表哥还是关心我的。”

    沈冥清放松的同时,脸色也冷了下来,正要放开她,循柔突然伸手抱住了他的腰,整个人钻进了他的怀里。

    “表哥抱抱我,外面太冷了。”

    沈冥清微微一顿,缓缓地收紧了双臂。

    管家一看两人抱到了一块,他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反应过来,赶紧把奴仆们都轰走。

    循柔轻声说道:“把银票都收下吧,就当是我入股,等你赚了银子再还我好了。我可不是想用这些银票羞辱你,真要羞辱你,法子多得是,何必费这么多银子呢?你说是不是?”

    沈冥清一时无言以对,她还想怎么羞辱他?

    循柔忍着一阵阵的疼,用力地抱紧他,缓解身上的疼痛,她没抬头,怕自个忍不住喷他一脸血,等以后回忆起来,她成了那个喷他一脸血的女人,想想就不太美妙。

    他身上的衣袍被霜雪浸湿,冷冰又湿硬,循柔寻着热源,往他的颈间贴去,总算舒服了一些,“你以后会不会想我?”

    “不会。”他顿了顿,“别人的妻子有什么好想的。”

    循柔眯了眯眼,忽然道:“我们私奔吧。”

    沈冥清心头微颤,她下一瞬又笑道:“开玩笑的,我们能跑到哪儿去?我可不想跟你过苦日子。”

    他扯了一下唇,垂眸道:“还没告诉你,我要纳妾了。”

    循柔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去,眼中还蒙着一层水雾,“是谁?”

    她怎么不知道?这才多久,他就喜新厌旧了。

    “身边的一个丫鬟。”沈冥清无意多谈。

    循柔深吸了一口气,在他的颈间用力地咬了下去,沈冥清由着她咬。

    “还没娶妻,你就想先纳妾了?”

    他淡声说道:“都一样。”

    循柔身上疼得厉害,她靠在他的肩上,有气无力地问道:“你不想娶我了?”

    沈冥清张了张嘴,始终说不出那个不字,他想娶,不管她是表妹,还是郡主,他都想娶,但他和她之间的距离太远,是他再怎么拼命都无法企及的高度。

    而她也没有时间等他。

    沈冥清眼中酸涩难忍,遍体生寒。

    循柔从他的怀中缓缓地退出来,拉了拉自己身上的斗篷,笑着问他,“这颜色真鲜亮,像不像嫁衣?”

    沈冥清定定地看着她,说不出话。

    她冲着他得意地笑了笑,“你骗不了我,只有我骗你的份。”

    她还在笑着,眼里忽地滑出了泪,循柔侧身擦了一下泪,手都在微微发抖。

    沈冥清不由得朝她走近一步。

    “别过来。”

    她淡淡地看向他,“表哥,别再往前走了。你又不能娶我,再过来有什么意思?我要嫁人了,你要娶妻还是纳妾,都无所谓了,以后的日子就各过各的。”

    在她转身之时,沈冥清忽地拉住了她的手。

    在画舫上,看到高成业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她身边,他嫉妒得要死,甚至生出一些可怖的念头。

    那晚的江水不断地响在耳边,他那时抱着她,看着窗外黑沉沉的江面,心绪起伏不定,她柔软的双臂缠了上来,他望着她动人的眼眸,心里卑劣的念头如潮水般褪去。

    他试过放下她,过程太过痛苦,心口被狠狠地撕扯的剧痛,这滋味尝过一次,就终身难忘。

    循柔轻声道:“表哥,你把我抓疼了。”

    沈冥清的手指颤了颤,缓缓地松开力道。

    循柔轻轻地握住他的手,可惜她的手也是冰凉无比,无法将他温暖,只有刺骨的寒意,“那我看着你走?”

    沈冥清抬了抬眼,深邃幽深的眼眸像一泓深不见底的寒潭。

    循柔催促地推了推他,她快疼死了。

    “不准回头,往前走,以后都会好的。”

    她的声音渐渐被风吹散。

    沈冥清闭了闭眼,心空了一块,怎么好得了?

    寒风呼啸,身上早已感知不到寒冷。

    他握紧缰绳,看着迷茫的前路,目光逐渐坚定。

    再等等他,早晚有一天,他会把她带回来,八抬大轿迎娶她。

    沈冥清的身影被风雪隐没,循柔转身就捂住了嘴,当真是呕出了一口血,她用帕子擦了擦嘴,若无其事地上了船。

    管家看循柔好歹是过来了,心里松了一口气,赶紧让人开船。

    屋内温暖如春。

    循柔让丫鬟们都退了下去。

    她躺在床上,脸色煞白,额头疼出了冷汗。

    她怔怔地看着帐顶,忽然开口说道:“我不想死,太疼了。”

    系统没有回答她。

    好一会儿才道:“下一次,你可以尽力活得久一点。”

    循柔笑了一声,蹭掉眼角疼出的眼泪。

    剧痛过后,她抓着被子的手,缓缓地滑了下去。

    ……

    嘉州城里出过不少传奇,最令众人津津乐道的还是沈家。想当年沈家那可是嘉州城首屈一指的人家,后来牵扯进盐引案,瞬间从天上掉到了地下,万贯家财全都填补了亏空,连他们家那个大园子都卖了出去,大家都觉得沈家这次是彻底完了,谁成想这四五年的时间,人家又立起来了,不仅早早地还完了税银,还比之前更加富有了,这大起大落的经历让人听得心潮澎湃。

    这日,沈樱算完账,从铺子里走了出来,今日大哥要回来,她得早点回去。

    刚要进马车,她忽然看到了一个人,皱了皱眉,让人过去瞧瞧。

    叶锦芸躲在巷子里,等那人过去了,才悄悄地探了探头。

    五年前,沈冥清跟着商船出海,半年没有一点消息,后来忽地传来消息说商船遇险,整条船的人怕是都有去无回了。

    那时沈家一片愁云惨淡,叶锦芸坚定的信念摇摇欲坠,剧情早已偏离,她也不敢确定沈冥清还活着,又等了两个月后,她终于忍受不了这种日子,偷拿了沈冥清留给苏氏的银两,趁夜私逃了。

    她不敢跑回原主家,怕被沈家的人找来,于是偷偷地在外面租了一个院子,哪知半夜遇到了一个小偷,打算偷她的包袱,被她发现后,两个人争执了起来。

    说来也巧,叶锦芸想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这个小偷是宋长林,以前他还算一表人才,如今这模样就磕碜多了,脸上不知道怎么多了一块拳头大的黑色胎记,整张脸都毁了。

    叶锦芸知道那男人不光脸毁了,如今还是个废物,但她一个女人在外面不安全,就把他留了下来。

    看着沈家再次富贵起来,叶锦芸也是悔不当初,但也无计可施,夜里睡不着了,翻来覆去地想,要是当初她没离开就好了。

    沈檀和沈樱合开了一家针线铺子,两个人都没有嫁人,让张姨娘每每念叨。沈俊泽倒是已经结婚生子,生了一儿一女,儿女双全。

    家里有两个孩子,多了几分鲜活气。

    “大哥还没回来么?”沈樱问道。

    沈檀道:“应该快到了。”

    这几年,她们也就见了大哥两三次,寻常见不到人。但这次与之前不同,大哥让长平提前回来了,没去收拾色空院,反而让人去布置绣春馆。

    沈檀也弄不清大哥在想什么,以前谁都不准去绣春馆,怎么又突然收拾起来了。

    屋里的人正聊着天,沈俊泽忽然惊喜地喊了一声大哥回来了。

    众人纷纷看了过去。

    沈檀心头一惊,第一次见大哥如此失魂落魄的样子,发生什么事了?商船出事了?

    沈冥清的情绪不对劲,大家都安静了许多。

    苏氏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他只是摇了摇头,她见他不想多说,就让丫鬟去摆饭。

    厅堂里响起孩童的啼哭。

    沈冥清转过了眼去。

    是二弟的小女儿。

    沈俊泽把孩子从妻子怀中抱了过来,“大哥要抱一下吗?”

    沈冥清看向粉雕玉琢的小女娃,伸手触了触她白嫩的脸蛋,他若是跟她有个女儿,一定比二弟的女儿还要可爱。

    天色暗了下来。

    明月渐渐西斜。

    沈冥清独自坐在望月阁内,压抑了一路的情绪终于在此刻崩溃。

    他去了京城,用全部的身家去换她。

    那是所有人都无法拒绝的财富,足以让高成业心动,他还做了其他的准备,一面是高成业贪污受贿的罪证,一面是高成业梦寐以求的儿子。

    高成业这些年一直没有子嗣,而当年画舫上的那个舞姬却给他生了一个儿子,这不是巧合,沈冥清给他用了虎狼之药,除了那个舞姬给他生的孩子,他不会再有第二个孩子。

    无论是哪一点,高成业都没法拒绝,看到那样多的财富他整个人都在发抖,这个事简单得很,只要对外称个病,私下把人给他就成了,他满口答应。

    沈冥清松了一口气,多年夙愿即将得偿。

    忽地,高成业想到了一件事,他是娶了南阳王的郡主,但不是当年跟他定过亲的小郡主,小郡主早死了啊。

    “你说什么?”沈冥清攥住他的衣领。

    高成业被他吓了一跳,“小郡主五年前就死了,在客船上突发心疾而亡……”

    那件事发生得诡异,王府讳莫如深,把事情压了下去,亲事也换了他人。

    沈冥清如雷击顶,浑浑噩噩地回了嘉州城。

    ……

    望月阁内照进一室月华。

    滚烫的眼泪从眼眶中流出,他把头埋在臂弯中,身子在不断地颤抖。

    只有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敢发泄自己的情感。

    五年前的客船上……

    如果知道那是最后一面,他一定不会松开她的手。

    她不是说要私奔么。

    去哪里都好,他陪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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