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世界上有永久的秘密、

    进入第三个文件时,我有点看不下去了。不是因为一帧帧画面令人惊愕,只是觉得两个对付一个,委实太欺负人了。

    小健是个本分的孩子,稚气未脱,他有没有为自己的今后想过?

    在俄罗斯读书不知有没有服兵役一说?在新加坡有,通常是alevel(水平考)后,立马去服兵役,服完兵役才能考大学。

    我当时的情况是,父母持有高级人才pr,我那时还只是dependent-pass(家属从属准证),所以可以先上大学。一旦我大学期间pr(永久居留权)下来,也还是要去服役的,否则就是违法。后来,我离开了新加坡,去北京居住,去上海求职。从理论上说,我欠了新加坡政府一次服役义务。

    韩国也实行严格的兵役制,20到30岁之间的男生都必须当兵,最短期限也要24个月。通常也就是大学毕业,马上把这件事了了,当完兵,然后该干啥干啥,全力以赴挣钱找老婆干事业。

    我之所以要提当兵的事,是因为在新加坡所有人服役前都会被仔细地审查。从家庭背景、个人履历、学业品德到身体发肤、四肢器官。可以说,这是人生的一次大考试。在我新加坡的朋友中,发生过这样的事:兵役体检时被检出性向有问题——千万不要有侥幸心理,这是很容易被查到的,一般有经验的大夫做几项医学测试,一看医学报告就知道,骗谁都骗不了大夫。比如上海的张大夫,就曾经跟我说,他一眼就能看出来谁是谁不是,根本不需要医学测试。我朋友就是因为这一条被拒绝服役。这事没什么好讨价还价的,

    兵营最忌讳有另类混入,毫无通融余地。试想,周围人都是男生,都在荷尔蒙爆炸的年龄,一旦进入一个另类,那还了得,那还不一颗老鼠屎坏了一罐汤?别说是战斗力会严重削弱,就连营房里的基本准则也执行不了——长官查完房一转身,俩当兵的就抱一起睡了,半夜还起来遛弯说悄悄话,搞树荫下壁咚……这事在兵营是绝对不允许发生的。

    我的朋友,本来很勉强去当兵,可是一旦被涮下来,觉得好痛——该当兵的年龄恰恰被拒绝了,别的男孩子都去当兵了,独独你去不了,这事说不过去,没法跟人交待。周围的人一定会猜,而且一定会往坏里猜,也一定会猜到那事去。我那朋友的事,后来被越传越古怪,彻底妖魔化,没法正常生活了。

    在新加坡,你不能服役还意味着你不能上大学。这将在你人生道路上设置一个巨大障碍,引发一系列人生后患。我的朋友从此就完了,遭人背后指戳,履历表“服役”这一栏永远是空白。于是,他破罐子破摔,一蹶不振。后来我见到他时,他已经是个严重抑郁症患者了。

    小健还小,他也许考虑不到这些。可欺负他的人,企图把他的隐私用摄像机记录下来,未免太自私,而且影片要拿去谋取个人利益,这是很让人深恶痛绝的行为。

    可能,小健不是第一次。也可能他生来很贱,所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些都有可能。可是,哪怕这事小健出于自愿,哪怕小男生好奇贪玩,有过那么一两次,问题还不大,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一旦彻底上了道,这辈子定了型,就注定要贴上终身标签了。对这么个还没走上社会,未来前途尚不可知的男生,葛青你们不能这么狠地调教他。你们要把他引上不归路,回不了头,上不了岸,就太缺德太混蛋了!

    瓦连京虽然体魄生猛,但性情还算温和斯文。可葛青,个子不高,肉腱子挺精,力量充沛,够小健喝一壶的。而且,从片子里看,葛青不大懂爱护人,猴急劲一来,什么都不顾了。

    数码摄影的特点就是色彩还原好,图像清晰,清晰到令人咋舌的地步。当剑拔而弩张时,张扬的不仅是个人的品行,更有深心里的贪婪和恶。剑刺向哪里,全由着持剑者的意志,全然不顾伤及对方的身心。被扎的多半有自虐倾向,在虐心和虐身中找寻着丝丝缕缕似是而非的快活。对这一莫名的情状,民间流传着一种精准的描述:痛并快乐着。贱光四射。那时,rou体俨然是一块磨剑石。持剑者,磨砺出锋利的剑,随后无孔不入。

    差不多快结束时,葛青把光着身子,急匆匆跑到摄影机前,调整焦距,把小健面容上的细微表情一五一十地拍了下来……特写,然后继续是特写。

    之前,小健以聊天的方式对着镜头说:……我爸妈都是运动员,短道速滑,以前得过名次的。我来俄罗斯才两年,之前和奶奶一起过……我爸妈到这里有五、六年了,呵呵,一直都在索契。

    小健坐在沙发上,面对镜头,说话样子挺羞涩的。小健的情况和我有些相似,父母出国了,小小年纪跟着奶奶过,随后又跟着父母到了异国他乡,成为新一代移民。

    葛青:索契那地方好玩吗?

    小健:嗯,有很好的海水,有雪山——高加索山脉。过几天我带你们去看雪山哦!

    葛青:那是必须的。早听说了,索契这地方既可以游泳,又可以滑雪,冰火两重天。太难得了。

    小健说,所以,冬奥运选在这里办。那时候我还在国内上小学。

    葛青:你认识很多帅哥?我说的是你到俄罗斯后的这一两年。

    小健很快说:有哦,速滑学校的运动员,我爸妈的那些学生,都挺帅的。

    葛青:呵呵,和他们合得来吗?

    小健羞赧地一笑:还好吧。

    葛青:和他们一起玩吗?

    小健:当然。

    葛青:我指的“一起玩”是什么意思,你明白吗?

    小健的表情有点囧……

    葛青追问:有吗?有过是吧?愿意说说吗?没事,什么都可以说,你看关着门呢。瓦连京也听不懂中国话……你不习惯摄影机开着是吗?这是没办法的,必须开着。但我向你保证,这个片子是发到欧洲去的,你爸妈和你认识的人一定不会看到。世界很小,但巧合也很少,哪有那么凑巧。可以看到片子的范围极其有限。

    ……小健说他并不清楚这个拍摄是干什么的。

    葛青说:“可以说是我的一个习作,好比每个人都愿意把毕业论文写得棒棒的,得到教授、导师的称赞,我也是这个心情,特别想把这次拍摄完成得好,你要尽力帮助我。对于你,这事其实还蛮好玩的,能记录下你的青春。到老了,看着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哇,我当时是这样的!你会说,那时候真的好年轻好年轻。”

    我觉得葛青挺会忽悠人的,不过也就是忽悠忽悠小健这样半熟带夹生的男生。

    继而,片子里的葛青用英语说:“我告诉他,这是记录青春。”这话应该是说给现场的瓦连京听。

    “ok。”瓦连京在镜头前露了个小脸,附和道。

    葛青转而又对小健说:“我们的工作很有价值,没有什么商业企图。是法国青年艺术家发展计划的一部分,是法国艺术机构资助的,面向全世界青年艺术家。”葛青把这一切称作“工作”,自然有些理直气壮,甚至有些自豪。

    看到这儿,印证了我的猜测。葛青前一天还问过我要不要在他的片子里“出镜”?哦去,敢情动过我脑筋啊。幸亏我没把他的话当话,一耳朵进,另一只耳朵就出来了。后来他似乎很快打消了忽悠我参与的想法,不想冒这个风险。

    葛青说:“好了,说说你爸妈的那些学生吧,你们在一起玩什么啊?”

    小健说:“……没什么好说的。”

    “这么扭捏啊,太不爽了。”葛青说。他调着焦距,开始新一轮诱导:“他们没有教你什么?”

    小健腼腆地说:“有哦……”

    “什么?说具体。”

    镜头突然黑了,第三个文件戛然而止,于是我断然退出来。不忍再看。我感到好窒息。

    我在窗前抽了支烟,木然看着城市了无生气的夜空——

    倘若,不发生给错硬盘的事,我怕一辈子不会发现这些紧锁在酒店房里的秘密。世界上秘密多着呢,每天都有发生,也许就在你身边,但不是所有的秘密都会败露,多半是永远的秘密。这个“多半”,保守说也不低于百分之八十。另外百分之二十,老天爷会安排一些阴差阳错,不经意就把你老底给漏了,置你于穷途末路。所以说老天爷最阴坏了,让世界不得安宁,让人无法安生。

    我卸下硬盘,呆坐在桌前。这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我们的每个人的处境其实都很危险。一大群别有用心的社会人在注视着我们,就像流感病菌始终徘徊在周边的空气里,而我又未见得有多强的免疫力,能做到百毒不侵。一不留神,稍稍放任自己,没准自己就得了流感。

    葛青原来是那么个家伙,介入很深的一个新兴人类。原以为他和许多男生一样,仅仅是游走在边缘,不大敢湿脚,或者说偶尔也湿湿脚心,终是无伤大雅。没想到他已然那么“国际水准”了,真是真人不露相啊。

    他一直在注意我,从他和小健的聊天中我发现了这一点。难怪我背他,他那么别扭,当时他内心一定产生了许多想法,我的一言一行都影响着他的决定。

    他的影响力以及能量或许要比我想象得大许多,要不他不能在那么短时间里搞定小健。他们就是那么一对眼就对上了,没准还是在酒店的大堂里,在我们眼皮底下对上的。于此看来,此人不可小觑。

    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硬盘里的秘密我到底算是知道还是不知道?知道,我该怎么说?不知道我该怎么圆这个谎?这事我爸妈可真没教过我!

    祖宗都没跟我说过,这戏该怎么演。我天生不是个戏精。

    这一晚我没睡几个小时,一早我还是照例去餐厅早餐。我要了些意大利面,和上酱,就着可乐就这么大口地吃起来。冷丁看见葛青和他老师“马尾”也进了餐厅,我暗自一凛。

    但我很快镇定了,招呼葛青过来……

    我嘴里满是面条,呼噜着说,葛青你给错我硬盘了……

    “是吗?”开始葛青还没什么,只几秒,就从早晨懒散轻松的情绪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他一定意识到问题大了,而且特别迅速,特别敏感,脸不禁涨红。

    我心里想,这才叫做贼心虚呢,要不怎么那么快就意识到闯祸呢?

    他老师颠着手里的餐盘说:“这孩子,你有几个硬盘啊?怎么会给错呢?做事真是……”

    坐在我对面的郑凯抬起眼睛来看他,他不知道这事的来龙去脉,光听“马尾”埋怨葛青“不靠谱”,没说什么。我不知老大有没有发现葛青的脸红得厉害,那种尴尬的表情有心人一定能看出来。

    我把早已放在餐桌上的硬盘拿起来,交还给葛青,不动声色。

    “马尾”说:“赶紧给总监换去!”

    我说,没事,今天我有别的事,到下一站叶卡捷琳娜堡你再给我。

    我交还硬盘的时候,和葛青对视了一下。这一下眼睛里的内容,只有他知我知神知鬼知,“马尾”老师和郑凯是浑然不知的。

    我一直注视着葛青,直到他在取餐食的条桌前消失。

    老大问我:“喝不喝咖啡。”

    我说,不了,我得抓紧去波娜金斯家,把拍摄酬劳跟她结了。

    事实上,我没能很快离开餐厅,老大跟我聊a的事。说我们离开莫斯科他们还留守的这几天,a老跟着“马尾”外出,很晚回酒店。有次老大问他们去哪儿了?他们直言不讳,说去酒吧了。老大关照他们,说这是在国外,要注意安全,别太晚回来。他们满不当回事。

    我觉着这事好像不那么简单,便说,作为行政总监,你把安全责任跟他们交待清楚就行。都是成年人,你管得了那么多吗?

    老大说:“他们年龄相差这么多。一老一少……你说这事……”

    我似乎有些明白,说,哥们,你是不是吃不到葡萄觉着特别酸啊?你管他们一老一少,碍你什么事儿?再说a这娘们,我实话跟你说,我可不看好。你也别跟我在这里酸!我基本不会理你的茬。

    “……这娘们,tony你说的一点没错……不是个东西!”

    我说什么啦?我好像什么也没说。我基本上认为这是件鸟事!从头到尾都是件鸟事,特别不值得去关注。

    我看老大吞吞吐吐,知道还有隐情,干脆挑明说,怎么啦?赔本了?

    老大终于承认,嗫嚅地说:“是她钓我。幸亏我留了一手……”

    留了哪一手?

    老大没答我的话,一脸不忿。

    我喟叹,摇头,我说:瞧你那劲儿!老大,别跟我说人家给你下鱼饵,这话是爷们儿说的吗?你要不冒腥,猫儿狗儿能舔你?那天晚上,我瞧着就不对劲,唧唧歪歪的……我能没这点眼力见?今儿你要跟我说“上”了,我不会说你管不住自己。我真服了你……结了不?人家不鸟你,一转脸跟着老家伙夜出了。你瞎呀?这是盏省油的灯吗?

    好了,这事抹抹()嘴,翻篇吧。我又说。自己要觉着酸,躲着,酸两天自然就好了。实在要是过不去,找兄弟我痛痛快快骂两声,骂啥都行。千万别再提。咱不踩这屎坨子好不好?听到没有,郑凯?!虽然你比我大,大几岁又怎么样?把妹的事你就得听我的,我不能叫你吃亏,老大!

    老大老老实实听我熊,一声不吭,全盘吃进。我都可怜他了,是个老实人,偷腥不着,还被猫划花了脸,整一个懊悔莫及的失足青年,怎么想都对不起在上海的未婚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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