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白天做的梦叫“白日梦”

    一早上耽搁了不少时间,梁辰开我到波娜金斯那儿时,已经快中午了。

    我把填写好的支票亲手交给波娜金斯,然后请她在收据上签了字。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本来我打算辞别走人,可波娜金斯一定要留我午餐。盛情难却,我便打电话征求梁辰的意见。梁辰说:“你都完事儿了,这么快?波娜要留你,你就留吧。我一时半会还回不来,车子没法接你。”

    我说,你在哪儿呢?

    梁辰说:“我在机场办事儿呢。”

    我想起来了,晚上我们就要离开圣彼得堡,去叶卡捷琳娜堡,梁辰跟我说过,他要事先去机场联系托运的事。

    梁辰在电话里说,俄罗斯人难得留人在家用餐,除非是早早发出邀请的家庭派对。他说:“看来波娜对你真的是好,那你们就好好聊聊吧,我一个半小时后来接你。”

    我说,也只能这样了。还特意关照梁子尽可能早点过来。

    梁辰说:“提醒你,俄罗斯人的家里可没什么好吃的。”

    我说,我怎么会在乎这些。

    波娜金斯进厨房去了,她有一个厨娘帮手,但是她说要亲自为我做一道汤,典型的俄罗斯红菜浓汤。于是,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打开一本旅行杂志看,俄文我一个字不懂,就认识有普京的照片,还有红场什么。

    屋子里空气稠密,是那种贴近你的暖。鼻息间流转着迟涩的陈年味,丝丝缕缕,竟亦是暖的。

    狭窗斜刺进午后的阳光,光束里飞卷着颗粒细小的扬尘,莫名欢悦。有几颗尘埃稍大,疑是有资历的老灰,在后起之灰跟前倚老卖老,耀武扬威。

    不一会儿,厨房那边便溢出烹厨的香味,奶酪和烤肉的味道是可辨识的,还有一种味儿,不知是何种食料,温厚地芬芳着,诱人食欲,催人沉醉。

    不知为什么,这一刻我觉得好困,眼皮生生地往下耷,许是前一晚上太累了,一旦进入一个温暖芳香的环境,有家的味道,突然就安心,昏昏欲睡。

    我怕鞋舔脏沙发,不礼貌,脱下鞋,横倒在沙发上。我做这一切时,眼睛几乎已经闭拢,半个梦已经升起来……

    我必须说一说我那天的衣着,因着葛青他们议论我的着装——

    我第一次去见波娜金斯时,穿得很正式。那套西服,是上海我的红颜知己沈丽娅,托她在莫斯科大学做助教的朋友带我临时去买的。因为我告诉她,到了这里我才意识到,一件适合礼仪场合的衣服都没带。我之所以要对她说,是因为我觉得只有女生才会关心你缺没缺衣服穿,而这个女生不一定非得是你的未婚妻。沈丽娅就是这样一个能为你着想并为你着急的女生。她赶紧电话她朋友,第二天就带我去了莫斯科最好的商场。

    这次我去波娜家,没打算穿太正式,因为比较熟了,波娜也没什么架子,不必太拘礼。那天,我穿一件平时常穿的灰色带风帽的卫衣,拉上风帽,能突出我很给分的五官和狭长的脸型,我觉得这样挺酷。

    葛青说我在衣着上其实很用心思,虽然看上去很随意。这话也没错到哪里去,他算是比较会观察的一个,一语中的。可悲的是,不幸叫一个盖看破。

    裤子和上衣配套,同样是灰色收脚卫裤。后来,网络上有个说法,叫“灰色卫裤永远不会让你失望”,刚开始时我不大理解,后来才逐渐明白是什么意思。回想起来,健身房那些酷盖私教,都喜欢穿灰色卫裤,顶一个显而易见的的大包,仿佛是标配。等我搞清楚为什么灰色卫裤特别受青睐后,我一般都选大一号的穿,甚至大两个号。有时候看起来上下有点不搭。

    我脱了鞋,将穿着白色运动袜的脚,搁在波娜金斯家沙发的扶手上,好舒服。

    我很快就睡着了……

    听人说,白天是不会做梦的。所以才有“白日梦”一说,意思是说那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事实并非如此,白天不仅有梦,没准还是个美梦。

    那天,我在波娜金斯家,大中午的,在沙发上睡着了,并且做了一个非常奇特的梦——

    我梦见自己躺在一张硕大的床上,身边竟然睡着老大郑凯。令人大惊失色的是,梦里,老大几乎没穿什么。这事太狗血了。

    现实中我对老大的身体一点不熟悉,怎么会梦到他光身子?而且,当时我断定其中没什么假想成分,那确确实实是他的身体,而不是什么桃代李僵斧头装在锄把上,更不可能是裸替。

    我和老大虽然同事了很久,但由于老大不怎么爱好运动,所以除了工作上的交集,平时几乎跟他玩不到一块去。既没一起游过泳打过球,也没一起进过浴室,同处一室做按摩桑拿什么——凡这类事他都不参与,怎么会对他身体有记忆?

    唯一一次比较亲昵的交流,是有一回我们俩从会议室出来,一起去洗手间。我们并排站在便池前,我哗地就出水了,见他没我那么利索,下意识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因为进洗手间前是他嚷着憋不住了憋不住了快尿出来,从会议室出来一路小跑。

    我说,你怎么回事?怎么有那么多繁文缛节。

    他看了我一眼:“小男孩,啥都管!管的挺宽啊。”

    我一边爽快地撒尿,一边讥笑他:才大我几岁啊,这么早就退化啦?真没用。

    老大解释说:“憋太久了……刚才董事长讲话,我不好意思中途离席。谁知道他讲这么久,我差点尿裤子里……“

    我说,嘿嘿,知道叨叨嘴多让人烦了吧?平时部里开会,就数你话多。知道我们背后都叫你什么吗……“

    我没说完,麻利地整理好裤子,到盥洗池前洗手,一会儿郑凯从背后猛然偷袭,掐住我脖子,说:“叫你说我退化,叫你埋汰我……此仇不报,还真当我软蛋了。你们背后都管我叫什么?“

    我嚷起来:“哦草你洗手了吗!”

    他故意在我脸上摸一把,然后才去冲手。继而着镜子坏笑着说:“小脸真嫩——”

    大跌眼镜,我从背后踹他一脚,说,你怎么也学得盖里盖气?跟隔壁小松似的。

    郑凯说:“怎么,东北汉子合该从头糙到脚?不允许我也盖一回,尽由着你们搔首弄姿?”

    我说,东北汉子,盖起来也夹生,别扭得让人起鸡皮疙瘩。

    之后,我们一路笑着从洗手间出来。

    要说类似的接触,也就这一回。可梦里怎么会和他在一起,而且是那样不堪的状态?也许,我们上辈子有什么缘分瓜葛,前世你见过我,我也见过你,所以脑细胞里有那么一幕。前世的事谁知道呢?

    梦里,老大和我睡一张床,我能不惊呼吗?我说,老大你怎么在这里?还这副样子,叫人看见算怎么回事?

    老大表情淡然,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那你又是为了什么?”

    我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居然也是光着身子,而几秒钟前我敢担保绝非如此,这一切就像好莱坞穿越大片里的情景,穿过地心,另一个世界的东西啥都不存在了,连衣服都得现找。这太无耻了,我怎么能和公司同事袒身相向?我赶紧抓过枕头护住自己。

    老大说:“没事……我们是同事,好哥们……什么叫好哥们?就是能穿一条裤子。”说着,拉过我手去。

    我触电一样缩回手,神色严重地说,就因为是同事,不可以啊!

    我还慎重地提醒他,这涉嫌搞基!

    老大说:“别大惊小怪好不好?这算什么搞基,公司里谁没有几个好哥们。”这话在梦里听着挺在理,几乎要把我说服,醒来后一想,特别搞笑,哪儿跟哪儿啊?!完全是偷换概念。

    老大没征得我同意,紧挨过来搂抱我,还说什么“这里又没有别的人”……他平时为人拘谨,从不做违背他人意愿的事,这会儿的表现着实让我吃惊——这是怎么啦?似乎变了个人,吃错药了,还是魔鬼附身?

    老大……别,我苦着脸求他,但行动上没一点回避,好像当时特别没有力气,手脚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捆缚住了,行动严重受阻。

    老大接下来的举动更加嚣张,我这才拼尽力气,推了他,说,这样子,多危险!

    我心里完全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老大一个劲说“没事”,还让我小声,说否则真让别人发现了……

    我被他压得有不好的感觉了,心里急切切想,老天,快告诉我这是场梦。

    我希望这是场梦,希望这个梦赶紧醒来。等醒来,虚惊一场,啥事也没有,否则,真的要坏事,今后还怎么跟郑凯共事?怎么在一个办公室呆啊?

    可怕的是……当时,我清清楚楚意识到这不是一场梦,因为所有的感觉都那么真切,因为……床的另一边斜倚着波娜金斯。

    为什么波娜在场就一定不是梦?这个理由在梦里无法深究。梦里的人多半自作聪敏,自以为智商很高,辨别力很强,其实是一片无逻辑无头绪。

    当我突然发现波娜也在床上时,急着对她解释:我不知道我们公司的同事在这里睡!我没让他来……

    波娜金斯冲我摇着一根纤长的指头:“嘘……小tony,别出声。”

    她叫我小tony?她怎么会知道我的昵称是“小tony”?

    她也让我噤口?好像并不责怪我和另一个男生靠在一起。

    波娜把我往她那里拉了一点,接着就把我拥在怀里。她穿一件藕荷色睡衣,我靠过去时,分明感觉到丝绸睡衣格外柔滑。

    眼前的艳光春色把我吓一跳,她这般年纪,竟然有少女般丰腴的体态,好妖怪哦,像神话。当时,我好急,但有点分辨不出是心急还是尿急,反正乱了方寸。我说,波娜,我们老大已经让我受不了了,你可千万别来搞我……

    波娜无限温柔地说:“你从那么远来,我应该尽地主之谊……你这样的孩子,我知道,是不能没人爱护的。”她说,你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别的男孩子眼睛一径盯着那些年轻得能掐出水来的姑娘,你却一点都没有嫌我时光老去,风华不再……

    我说,是的是的,那些年轻的女孩怎么能和您比,您气质高贵,风韵独特,她们是永远也学不会学不到的。可是……可是不能因为这一点,因为我崇拜您仰慕您,波娜您就……

    波娜笑着说:“你说你崇拜我?你真的说了崇拜我仰慕我?你真的是这样说的吗,小tony?”

    波娜金斯居然能说中文,而且还是标准的国语,这事足够荒唐,可梦里的我,丝毫没觉出这是个漏洞,一个大大的破绽。我说,你都够当我妈了……你别那样看着我好不好?!

    波娜眼神迷蒙,凑在我耳朵跟前说:“我年轻的时候,有过你这样一个情人,高高大大,皮肤也是你这样的颜色……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是上帝让他再次来到我身边……”

    这话什么意思?我有点摸不着头脑,好像话里有话,但我不能确定最终的意思。我傻傻地说,你不能把我当他,我不是他!

    后来我不说话了,波娜一个劲跟我亲热,我的嘴只能用来哼哼,别的什么都顾不上说,也说不了什么,口干舌燥。即便如此情急,我还是发现了一个奇怪现象——郑凯还在我的一侧,他目睹着我和波娜的一切。可波娜好像没有老大这个人存在,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难怪我说我不知道我和我同事睡在一张床上时,她不接茬,没一点反应。老大看见波娜那样对待我,不光不袒护我,还冷不丁插嘴,说的却是与波娜完全不相干的话题。我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是不是他们相互看不见啊?而我能同时能看见他们俩。

    波娜开始雪上加霜火上浇油了,她的手特别柔软温暖,这一点同样让我想不明白,按照常理,都赶上奶奶年纪的波娜,手应该粗糙得像一把锉刀,可事实并不是如此。这里头一定出错了,但我不知道错在哪里。我明白我坚持不了多久……

    野马脱缰的瞬间,我脑子异常清醒……我猛然从梦中醒来,而且飞快地意识到这是在波娜金斯家,我横躺在主人家的沙发上。我瞬间就明白这是一个荒唐的梦,而迷梦制造了我难以接受的现实。我意识到,糟了,大白天我梦遗了。

    这事真荒唐,真丢脸,真要命,但我已然无法阻止一马平川野马脱缰……公元79年8月24日维苏威火山突然苏醒,炽热的熔岩一股股从地心喷射出来,黑云蔽日,火山灰铺天盖地,湮没了古老的庞贝城。我一边在想我怎么办?四处流溢的熔岩会不会殃及主人家的沙发?一边无奈于古罗马神秘天灾真实再现……无可救药。

    不知是由于我蓦地睁开了眼睛,还是在沙发上有不安的蠕动,波娜金斯对我说:“你醒了?”

    让我顿感胆寒的是,波娜金斯此刻就坐在靠近我的另一张沙发上,静静地注视着我。哦天!不知道做梦时的我,刚才在沙发上是什么样的表现,她又看到了什么?

    我努力掩饰着慌乱,说,昨天睡得太晚了……抱歉,波娜金斯!

    波娜金斯慈爱地摸摸我头顶,我吓得全身蜷缩。我想到自己穿着“永远不会叫人失望”灰色卫裤,自己都能闻到熔岩的硫磺味,此时此刻不能让她太靠近我。

    “来,上餐桌吧,都为你准备好了。应该还没有凉。”波娜金斯回到餐桌前,为我把主食分到餐盘里……

    我偷眼看了看身上,哦老天眷顾,不知什么时候,波娜为我盖上了棕色格子图案的俄罗斯毛毯,那玩意又厚又硬。当我起身时,观察到沙发上并没有任何洇出。我庆幸让我穿越到公元79年的那个噩梦没有败露。

    屋里牛肉和调料的浓香,掩盖了其他气味。

    梁辰来接我时,我差不多已经吃完了,正和波娜金斯闲聊,间或喝一口精美瓷杯里的餐后红茶。临别的时候,我把杯底的茶一饮而尽,对波娜金斯说,夫人您一定要去中国,到时候我去机场接您。

    回酒店的路上,梁辰开着车,问我“要不要把衣服穿上?”说开始降温了,今年圣彼得堡的秋天似乎比往年来得要早一些。当时,我的灰色卫衣扎在腰上,从沙发上起来那会儿,我就有意这么做,因为局部情况看起来确实不怎么好。听梁子这么问我,其实我还挺敏感的,疑心他看出什么端倪,于是故意淡漠地回了一句:不冷。

    梁子说看见我和波娜金斯面对面用餐,像是一对忘年交,而且是很投缘的那种。

    我没接话,过半天,才问,怎么看得出投缘啊?

    梁辰说:“我进公寓的时候,看你光着脚坐在餐桌前……两人……也不是亲热,反正有股说不出的劲儿。”

    我说,我倒没注意。是不是有点失礼啊?

    梁子说:“那倒没有。俄罗斯人没有西方人那么讲究。他要认可你,喜欢你,你可以比较随意。”

    我说,波娜做饭的那会儿,我睡着了,起来就上餐桌吃饭,没顾上穿鞋。

    梁子笑了笑。

    多半是昨晚拍片太累了……我努力为自己解释。

    梁子问:“波娜没认你做干儿子啊?她既然那么喜欢你。”

    我说,波娜说她可以当我奶奶。

    “她这么说?”

    嗯。

    之后,我想了下说,其实我妈生我挺晚的,波娜的年龄和我妈差不了多少,充其量也就是妈妈辈,哪里能当奶奶。

    “她自己有儿子吗?”梁子问。

    她没结过婚。

    “是吗?”梁子很惊奇地看了我一眼,“她连这个都跟你说?”

    偶尔提了句。波娜还说年轻时候有过我这样一个情人……

    话刚出口,我突然有些恍惚,这到底是梦里的场景,还是餐桌上说的话啊?梦境和现实在这一刻真的好混淆。也许,凡上帝参乎的事儿,总是时光倒错,虚实难辨。

    “难怪。”

    什么难怪啊?

    梁子说:“她看你的眼神特别温柔。临离开的时候,你注意到没?波娜的眼圈都红了。到她这年龄,没结过婚,没有亲人,没有子嗣……情有可原。她真的是喜欢你……”

    梁子说如果他在波娜家多待一会儿,哪怕是再多待半小时,没准会提议她认我做个干儿子什么。还说,这事得有人在一旁做托。一促,没准就成了。

    干吗要这样?我问。

    我默了会儿,说,到冬天给她寄张新年卡吧……

    我算是提醒自己,还是对梁辰的承诺?

    …………

    十八月后,波娜金斯果真到访上海。参加国际电影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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