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参清到听雪轩的时候,陈瑞文正立在桌案前写字。
神情专注,见着林参清进来他也并没有起身迎接,反而是林参清站在书桌前静静等他把那字写完。
墨尽停笔,拿起宣纸侧身对着透光的窗户仔细观摩,陈瑞文忽然侧过头对林参清道:“世叔觉得我这字怎么样?”
一个“忍”字,狂劲的草书,飞扬不羁带着一丝冷厉的笔锋,谁能想到一个平常待人敦厚的人能写出这个桀骜的字呢?
林参清的表情带这些怀念,“和你父亲的字是很像的。”
陈瑞文笑,眼睛也带着笑意,“当年执笔的时候就是他亲手教的。”
眼神瞟过桌案上那本已经被翻阅的有些旧的《尚书》,继续道:“还得多谢世叔留着这些抄写本。”
林参清从进来到现在整个人就一直弯腰低着头,是一种很恭敬的姿态,他仍然没有直起身,只是用同样恭敬的语气道:“太子殿下,这是臣下应该做的。”
太子殿下四个字让陈瑞文有些恍惚,想起合安五年那年他初次见到林参清,那时候他是真正的太子殿下,是大梁未来的储君。
林参清是合安五年的新科状元,是他真正的臣子。而如今他这个太子是前朝的太子,林参清也只不过是一个芝麻大的县令。
到底时过境迁,令人忍辱颇多。
见他神色晦暗,林参清安慰他道:“叛贼篡位多年,暴虐无道,民间愤恨万千,我们要做的只是静等时间,旧主还朝,指日可待。”
房中沉默了些许。
许久才听见陈瑞文低声道:“等到那一日,必定将崔固那狗贼头颅看下悬于西京城门前暴晒。”
二人不谈旧事,陈瑞文让林参清过来其实是有另一桩事情,“密探传来消息,吏部侍郎刘天亮冒犯崔固已遭杖杀,如今官位空缺,我会让人在崔固耳边多提你的名字。”
言下之意就是陈瑞文有意让他回京,毕竟林参清屈居县令之位多年,也是是时候回到人们的视野之中来了。
林参清犹疑,“崔固怎么会同意?”
陈瑞文凝神看着窗外,嘴上却随意淡淡道:“我自有办法。”
林参清应下,想了想还是将一直憋在口中的话说出来,“玉娘,并不同意。”
陈瑞文阖下眼帘,没什么表情,林参清揣测不出他的意思,只是静静等待他开口。
他只说了一句,“既如此,那就顺其自然吧。”
就让林参清离开了,看着离开后他才面无表情的摩挲腰上熟悉的青狮图案香囊,绣工并不精美,他却十分珍重。
顺其自然,也要是顺他的自然。
哥哥带嫂嫂回门那日,恰巧林素萼要去城外送吴怡然去西京,便和哥嫂一道出了城,要分道走得时候林谈言一直耳提面命玥儿和充作马夫的周泉:“好好护送小姐,要是有什么闪失,拿你们是问。”
林素萼觉得啰嗦,掀开马车上的帘子连忙对坐在另一辆马车上的张氏说:“嫂嫂快来把大哥拉走,今日他怎么如此啰嗦。”
张氏拉开帘子捂嘴笑,对林谈言道:“快走吧,玉娘都烦你了,我们再不走就赶不到家了。”
林谈言这才不说话,坐回马车上一行人往张氏娘家去。
林素萼这才放下车帘继续安心等待,不多时玥儿在车下喊道:“小姐,看到郭家的马车了。”
林素萼探头一看,果然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其中竟然还有兵卫相护,有马车停到了林素萼的车旁,不过一个拳头的距离,林素萼听见里面若有若无的抽泣声。
她知道是吴怡然,便隔着窗帘对吴怡然道:“姐姐莫伤心了,此去西京路途遥远,姐姐万望珍重身体。”
吴怡然在那头也是哽咽着道:“经此一去,不知你我姐妹二人可还有再见之日。”
林素萼也伤怀,只能宽慰她道:“有缘自会相见,姐姐要是想见我就多在京中帮我物色好的男子,来日我也嫁到京中也不是没有可能。”
难得的,她还开起玩笑来了,吴怡然被她逗笑了,却也认真道:“那就说定了,你以后可也要嫁到京中来。”
林素萼答应她,她这才展眉一笑,掀开窗帘道:“玉娘,让我再握握你的手。”
林素萼掀开帘子伸出一只手和她相握,两只温热的手握在一起,互相给予对方温暖。
吴怡然这才走了,林素萼看着她的车队渐行渐远,吩咐周泉道:“去福庆楼。”
玥儿疑惑道:“小姐,我们不直接回府去福庆楼干什么?”
林素萼淡淡一笑:“莫多问。”
玥儿连忙捂嘴表示自己不问,周泉赶着马车便往福庆楼去了,下车时林素萼对周泉道:“来福庆楼的事不要告诉哥哥,爹娘也不要告诉。”
周泉应下,看着她带着斗笠和玥儿进去后才沉默地牵着马车到一旁等候。
报了一个名字后,小二马上就引主仆二人往天字一号房去,上楼梯时林素萼问:“可有人来了?”
小二答道:“早早就来了,如今茶都喝了好几壶了。”
林素萼了然,小二推开门请她进去,林素萼眼神示意,玥儿连机灵的从怀里掏出钱袋给了赏钱。
林素萼轻声道:“劳烦送套沏茶的工具上来。”
小二知晓她的意思,收了钱后喜笑颜开的跑下楼办事去了。
林素萼让玥儿守在门外,自己跨进门槛走了进去,一环顾房内,只见靠窗的位置拉了一面棕色竹纹垂帘,隐约的透出一个人影来。
她径直走过去,帘儿一掀,就看见褚思裘十分懒散倚坐在窗边,穿一身便装,眉目疏朗。
一见她进来也不有其他动作,只是笑道:“林小姐,请坐吧。”
她也不拘谨,十分从容的取下斗笠放在地上就跪坐在他对面,窗外对着大街,闹市中心,人声鼎沸,吆喝四起。
林素萼拿出一张字条放在桌上道:“褚公子,现在我人来了,总可以说什么事了吧。”
褚思裘并没有看那张纸,只是依旧一副懒散的样子,“林小姐,虽是我写的字条,但是也是你主动邀我在先,不若你先说你的事吧。”
林素萼依旧十分端庄,只是眼神渐幽,她慢慢道:“褚公子莫嫌我唐突,我是来毛遂自荐的。”
“自荐什么?”褚思裘歪着头看着她,面上虽然十分疑惑,内里却隐隐有了猜测。
林素萼浅笑,眼神里有光迅速一闪,很快又落寞下来,消失不见。
“自荐成为褚家的儿媳,你褚思裘的妻子。”
好大胆的女子!褚思裘几乎想拍手大笑,不愧是她林素萼,也只能是她林素萼。
他敛下一身随意之态,端正身子头次肃着一张脸对她,他道:“林小姐,为什么是我。”
他没有反感她的狂妄自大,只是问她为什么选了他,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往日那些想要攀附他的女子他都会不屑一顾,但对着林素萼的告白他却反而有一丝喜悦。
或许是因为她的美貌,她的与众不同,长成她那个样子,做什么事都会被人怜爱的。
林素萼浅浅一笑,她似乎很喜欢笑,笑得时候连眼睛一并柔和。
这时候小二送了东西进来,陶泥小炉里炭火正红,上面烧着的泥炉水壶已经滚了水,林素萼起身温杯。
手上动作不停,嘴上也在轻轻诉语。
“因为我对褚公子你有好感,我知道你也是,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促成这桩天作之合呢。”
褚思裘看着她行云流水般的的动作,一举一动,是大家风范,真正有涵养的家庭用诗书礼仪堆砌养出来的女子。
他是对林素萼很有好感,这样聪明漂亮的女子,举世独有,怎么会让人不心动呢。
只是他没想到林素萼说也喜欢她,她此时看他的眼神里是淡淡笑意,可除了淡淡笑意其他再多的也没有了。
骗子。
这个女子就是个骗子,睁着眼睛说瞎话,他辩驳道:“我知道林小姐为什么着急嫁人,只是再焦急也该找一个真心喜欢的人,而不是哄骗自己和我。”
林素萼却道:“褚公子怎么就断定我对你没有好感呢。”
褚思裘盯着她:“我们只匆匆见过几面。”
林素萼笑:“古有“一见钟情”四个字。”
“褚公子,从目前的情况来讲你不想娶一个素不相识的妻子,我也不想嫁陌生的丈夫,如今我们感情浅,婚后慢慢培养就是的了。”
褚思裘败下阵来了,也可以说他不想“赢”她了。
他本来就是喜欢她的,如今她自己送上前来,他又何必再遵守君子之礼。
心想,这样也好,她如今不喜欢他又有什么关系,后面嫁进来成了他褚家的人,他会驯服她的。
两个人都是聪明人,聪明人和聪明人在一起是很轻松的。
林素萼将手掌往前一递是个红色的梅花络子,“我的信物。”
她收起刚才的进取姿态,又成了她温婉端庄的大家闺秀的样子。
她看着褚思裘接过络子,知道今天赢了,但一点也感觉不到高兴,心里反而实在累的紧。
褚思裘庄重的从自己腰上取下一枚玉佩递给她,接过一看是一块双面刻的牌形玉佩。
镂空兰草花样,玉质温润,颜色澄净,是块好玉。
“我从小佩戴的,听说是我抓周的时候抓到的,当时所有人还以为我会做个温润君子。”
他说出这块玉的来历,虽是调笑的语气,可字字句句中都表明这玉佩的珍贵和他的重视程度,听了他的话,林素萼也当着他的面微微一笑将东西收好。
此时茶泡好了,她快而匀的倒出茶,一双柔荑捧着茶杯奉到他的面前,柔软的像是那初春舒展开的花蕊。
褚思裘接过,饮茶入口,茶香四溢。
饮完茶,借着炉中余烬,褚思裘把原先那张纸条扔到炉中“毁尸灭迹”,只余袅袅一缕青烟飘飘直上。
林素萼看着他的动作,抬起头,眼神中多了一丝亲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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