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绚烂似乎格外得吝啬,不肯将那温暖的阳光照耀在身形单薄的林栀年身上,任由少女被深渊吞噬。
陈乐渔退学了,林栀年也就没有同桌,她前桌后桌的同学心照不宣地将课桌挪远,林栀年地身边空荡荡的,在拥挤的教室里格外地令人侧目。
林栀年的眼神尽是麻木,沉默地将叶鸣川排斥在外。
叶鸣川无数次地安慰自己,快了快了,高考结束后,所有人各奔东西,林栀年可以去到新的城市,可以重新开始。
只是这时的叶鸣川并不知晓,高考结束并不意味着能是新的开始。
转眼间,这个夏天最重要的时刻──高考,它终于到来了。
南方高考的这两天,每年似乎都在下着绵绵的细雨,好似在为这场考试做最后的送别。
榕城街道上吹过的风带着夏日里特有的燥热和潮湿,烟雨朦胧下,榕城一中的校门口几近堵塞。
家长们带着自己的孩子,早早地守在考场门口,他们或地位显赫,或形容朴素,但为着孩子的那颗心却是一致的。
校园门口的推拉门打开了,考生们纷纷和自己的父母道别,向着前方无所畏惧,迎难而上,这一场考试便是验证他们这十几年的努力。
林栀年撑着一把黑色的伞,独自站在一旁,等到学生的大部队走进校门,她才慢慢走过去。
脚步跨进校门的那一刻,她忍不住回头看去,视野所及之处,她竟没有一个为她加油打气的家人。
少女垂下头,扯了扯僵硬的嘴角,走上那条只有她一个人的道路。
她的身影消失在校道上,叶鸣川这才从榕树树干后方走出来,少年的头发微微湿润,眼底墨色暗涌。
—
最后一门科目考完,铃声响起,所有的考生放下手中的笔,静静地等待监考老师们将试卷、答题卡收走。
老师们整理完毕,清点好数量,这才开口道:“再见,同学们,祝你们前程似锦,再见。”
学生一窝蜂地跑出教室,或仰天疯狂大叫:“结束啦结束啦”,或狂奔出校园门口,给自己的父母一个深深的拥抱。
叶鸣川收拾好东西,慢慢地走在榕城一中这所学校,三年熟悉的校园,此刻一别便是永远。
没有人永远十七八岁,但永远有人十七八岁。
这就结束了吗?
叶鸣川以为结束的那一刻,他会感到自由,他和林栀年都会自由了,然而真正结束的这一刻,他却感觉怅然若失。
榕城一中的校门口上演着悲欢离合。
“以后,我会来看学校的。”
“我也是,还有我们的班主任,我一定会回来看看的。”
“哎,到时候记得叫上我啊。”
“……”
这样的话语每一年都能听到,然而最后却没有多少人真的回来,这些谈话的学生之间有的甚至再也没有见面。
叶鸣川微笑着听着这些话语,目光一直扫视着校园门口,他在等,等他心心念念的女孩。
良久之后,空荡荡的校园门口是热闹喧嚣过后的冷清,他等着等着,终于看到了林栀年。
少女慢慢地走出校园,叶鸣川撑着伞站在门口正中,微笑着注视着她。
林栀年脚步一滞,片刻后,才露出微不可见的笑意。
他们之间没有交谈,林栀年在前,叶鸣川在后,一前一后地离开校园。
再见了,榕城一中。叶鸣川心中默念道,却没有回头继续看一眼烟雨朦胧中的校园。
林栀年却回头了,她的目光穿透雨幕,远远地望向校园上方的那片天空,脸上露出空灵的笑容。
—
六月七号、六月八号,两天的考试结束后,高三级所有的走读生基本都被父母接回家了,只剩一些离家远的住宿学生选择在6月9号这一天回家。
基本上9号这一天,高三级的学生都会离开学校。
王阳是这一届的高三级考生,他家是隔壁市的,几乎比所有的同学家里都离得远,朋友都已经回家了,然而他却要等到十号这一天,他的父母才有空开车来接他。
王阳绷着脸,看着空空荡荡的住宿楼,心里有些埋冤自己的父母让自己等多一天。
十号早上天微微亮的时候,雨就开始下了,而且还越下越大,天空电闪雷鸣的,浓云密布。
高速路上发生了车祸,王阳的父母被堵在了路上,父母打电话告诉他,让他在学校多呆一会儿,他们估计要下午的时候才能到。
屋外磅礴大雨,王阳实在是呆得无聊,眼看着父母估计还要多半个小时才能到校,他想了想决定最后逛一遍这所学校,他决定多拍点照片和视频来纪念,他带上自己新买的手机,撑着伞走出了住宿楼。
首先是学校的住宿楼,男生女生的,他都拍了,接着是教学楼,食堂,体育馆,操场……
王阳看着手机里的相册,心念一动,登陆上企鹅号,找到这一届的高三级学生总群,将所有的照片上传了上去,并附上一句话:“最后与大家分享我们烟雨朦胧的校园,不用谢,各位。请好好保存。”
拥挤的出租屋内,灯光有些暗淡,叶鸣川正收拾着高中这三年来的书本和试卷、资料,准备将它们送给明年就要高考的房东家的儿子。
放在床上的手机滴滴作响,是有消息发进来的提示音。
本欲置之不理,但声音一直在响着,叶鸣川将手上的那一摞时间整理叠好,这才走到床边伸手拿起手机。
点开企鹅号,是高三年级群里在发着相片,他伸手将消息拉到最上边,点开照片。
叶鸣川看着照片点了点头,嗯,拍得不错,烟雨下的校内格外的有韵味。
正欲将照片保存着,他的指尖却突然一滞,瞳孔震惊。
叶鸣川立刻放大图片,照片中的女宿舍楼斜后方有一栋更加高的楼,高楼的顶端边缘处站着一个女生。
他知道那栋楼,那栋楼是建校时最初建立的教学楼,已经被校方停用了,楼体十分破败,而且位置偏僻,重整翻修的费用比重建一栋新楼的费用还要高,所以也就一直被空置在那里了。
叶鸣川将照片放大、再放大。
王阳的手机是新买的,像素非常清晰,再放大到极致的时候,叶鸣川看清那栋楼顶层站立的身影时,他的脑袋顿时一声轰鸣。
心跳开始急剧加速,叶鸣川感觉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这个女生,这个女生,是林栀年啊!!
叶鸣川守在林栀年的身后无数个日日夜夜,清晨护送她平安到校,夕阳西下,守在她身后送她归家,她的身形几乎是刻在他的脑海里,刻在他的心里,他怎么可能认不出这个身形是谁的。
林栀年,她要干什么?
叶鸣川内心一阵恐慌,他急忙看了一眼相片发布的时间,就在十分钟之前,他颤抖着手,回复王阳,道:“第一张照片上那栋废楼顶楼有人,你快上去看看。我马上到。”
发布完这则消息,叶鸣川又快速地拨打了110,电话接通的那一瞬间,叶鸣川的手机屏幕却突然暗了下去。
是手机没电了!
叶鸣川狂躁地抓了抓头发,连伞都来不及拿便冒着雨、骑上自行车,往学校赶去。
王阳的父母早了十几分钟到达榕城一中,这会儿他正坐在汽车的后排,撑着下巴,看着车窗外的景色。
放在他口袋的手机叮地响了一声,王阳疑惑地拿出来看。
什么?第一张照片上废楼顶楼有人?
他放大相片,确实有个人影。
王阳顿时一愣,急忙按下车窗,窗外的大雨立刻飘了进来,他的爸爸正开着车,雨下得很大,后排的车窗飘进来的雨丝飞到了他爸爸的后劲处。
“儿子,你干嘛呢?下着雨,开什么窗啊,快关上。”
王阳看着窗外不断倒退的风景,这时候,汽车已经驶离学校很远了,再回去,显然来不及了。
他只能在群里回复道:“我已经离开学校很远了,建议你直接报警。”
叶鸣川没有看到这条回复,狂风暴雨下,眼前的道路是模糊的,但他依旧坚定不移地往前方而去。
林栀年,你等我,一定要等我啊!
瓢泼大雨掩盖住少年眼角滑落的泪水,平时十几分钟的路程在这一刻却漫长无比。
叶鸣川觉得自己的心在这风雨之下越来越凉,难以自拔的悲痛袭上心头。
终于,他来到了榕城一中的校门口,少年骑着自行车横冲直撞,飞快地往那栋废楼的方向骑去。
这会儿正是下课时间,高一高二的学生有的站在教室的窗口上,抬眼间被唬了一跳,“哎,你们看,居然有人胆子这么大,在校内飙自行车呢?”
“是吗?我看看,我看看。”
“诶,他去废楼干嘛?”
“哪个年级哪个班的学生啊,这么牛。”
“……”
叶鸣川将这些话语统统抛在身后,他抬眼望过去,雨水袭上他的双眼,少年兀自睁大着双眼,死死盯着废楼楼顶上久久伫立的少女的身影。
他飞快地从单车上跳下来,往废楼跑去,心脏就像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一样,电闪雷鸣下,他听到自己的心脏咚咚作响。
废楼的前方是一棵巨型榕树,榕树的枝桠铺散开来,形成一片翠绿的屏障。
少女好似站在绿色的屏障上方,她极目远眺,就像要飞出去一般。
“林栀年!!!”叶鸣川抬头不顾灌入他口中的雨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
林栀年站在顶楼的边缘处,雨水打湿了她的衣裳和头发,世界在她的眼中是一片朦胧,此时听到着绝望的呼喊声,她顿了顿,放空的思绪一下子拉了回来。
是谁呢?谁在呼唤她的名字?
透过重重雨幕,少年熟悉的身影映在她的眼里,脑海里又是一阵阵剧烈的钝痛,过去的画面在她的眼底疯狂闪烁。
想不起来,想不起来,太痛了。
“林栀年,你不要动,等着我,等着我。”叶鸣川边跑边大声喊道。
林栀年闻言,茫然地歪了歪头,眼神再次空洞、麻木起来。
不重要了,是谁都不重要了,这一切就要结束了,她久违地感到一丝丝的喜悦。
少女看着远方的天空,慢慢伸出了手,她抬脚跨出一步,如同失去翅膀的蝴蝶从高处坠落。
“不──”
少年疯了似的,往前跑去,他伸出双手想要接住对方,然而少女在他的前方轰然砸下,鲜血瞬间蔓延开来。
叶鸣川的眼底被那刺目的鲜血染红一般,他狠狠地摔在了泥泞的雨水之中,少年倔强地抬起头,依旧伸出双手,凄厉大声哭嚎:“不──不要、不要──”
他挣扎着一步步往前爬去,干净修长的指骨深深掐入泥土之中,少年狼狈不堪地爬到了女孩的身边。
废楼前有着一颗生命力旺盛的巨大榕树,林栀年从高空坠下,厚重的树枝树叶给了她极大的缓冲。
少女躺在郁郁葱葱的榕树下,鲜血像在她的背后长出红色的翅膀,她的生命将要走到尽头,嘴角沁润着血腥。
林栀年的目光穿透头顶的树冠,天空依旧是暗沉的,她的嘴角微微带笑,有些遗憾没能看到像苍城那样清透的蓝天。
远处传来急促的警笛声,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然而叶鸣川的世界却就此安静,雨幕隔绝了一切,他终于爬到了他的身边。
叶鸣川抖着抬起手,手掌却是按压在地上时沾染上的鲜血,他不知道如何下手,他想抱起她,却不敢动。
少年摇着头,凄声唤着她的名字:“林栀年──”
“林栀年──”
“年年──”
林栀年就要涣散的目光终于看向他,这一刻,在苍城山下年幼时的回忆终于变得清晰起来,她扯了扯嘴角,似乎是要露出一个笑容来,然而鲜血却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是你啊,小川……”她的声音低得像在喉咙中一般。
叶鸣川急急摇头,“求求你,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他急切地望向雨幕中闪烁着霓虹般的警笛,哭喊着:“快来人啊,救救她,救救她……”
林栀年费力地挪动手指,拉住少年的衣摆,她手中攥着的帕子掉落在地,她最后道:“吓、吓着你了,对、对不起……”
大雨滂沱,女孩慢慢闭上了双眼,这是林栀年和叶鸣川说的最后一句话。
叶鸣川绝望地看着少女闭上的双眼,她手边的帕子被雨水打湿,墨水的痕迹散开,叶鸣川愣愣地展开帕子,帕子上是她清秀的字迹。
“感谢你们的辛苦,
不要浪费任何的警力资源调查,
我是自杀的,
是我自己活不下去了,
抱歉……”
叶鸣川突然明白了,如果不是他阴差阳错的发现王阳的照片上有她的身影,她或许会安静得死去,躺在这棵榕树下,直到被警方发现,她甚至不愿自己的死亡给警方造成困扰,提前写下了这些话在帕子上。
少年攥紧帕子,仰头跪地,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泣声。
这场雨一直下,一直下,将这个少年困在了这一幕里,往后年年岁岁,无数个日日夜夜,悲痛入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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