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走后,帐子里沉寂一片。宋子珩轻声唤了声郡主,陆闻溪才回过神来。面上有些窘迫,讪笑了两声,道:“爹爹近日太忙了,身子也差了些,难免怒火急心”

    宋子珩默在原处,没回应。

    陆闻溪声音越来越小,干脆停住,吸着鼻子走到饭桌前坐下,笑着说:“这么一折腾,饭菜都凉了”

    她边说着,边往碗里夹菜,囫囵地咽着。

    宋子珩悄无声息地坐在她身边,垂眸看着她沾着水汽不安颤动的睫毛。

    近日西部动乱,揭竿的白沙教抢占了两座城,官府派的人根本无法前往。这异教徒渗透性强,百年来也无法除根,每隔几年便要作乱一回,朝廷十分头疼。太子在此事上连连受挫,加之近日温小将军带喜回京。皇上虽明面上已将朝中大小事宜交付太子,私下里却没真疏忽。今日许多重臣在前,只怕没少受鞭策。进来时面色已是不悦,偏拿了郡主撒气。

    宫中都传太子对已故去的太子妃情深意重,直至今日也未改立她人。爱屋及乌,对太子妃生下的女儿更是宠爱有加,以至郡主骄纵成性。可依今日所见之事,简直大相径庭。虽说自己与郡主定下亲事,然未行大礼,仍算得上外人,更何况还有皇后与温小姐在场,纵使太子不拘小节,也不该当众给郡主难堪才是。

    他心中带着深深的疑惑注视着坐在身边的人,她吃饭的动作早已慢下来,木讷地往口中送着白米。不知想到什么,沉重湿润地眼皮眨个不停。

    他不懂如何宽慰人,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能让郡主好受些,又怕提起此事,她心中难堪更甚,干脆陪坐着一声不吭。

    陆闻溪猛灌了两口汤才将堵在心口处那抹苦涩压平,再抬头时,面上已勉强挂了丝笑,说:“爹爹他其实——”

    她本想说太子平日并不这样对自己,可甫一张口,滚烫的泪却先落了下来,刚压下的苦涩又涌出来,将要说的话尽数堵在喉咙处。

    这样实在丢脸,陆闻溪急忙用袖子胡乱地将泪抹了,随后通过不断地深呼吸调整情绪。

    宋子珩看着她涂花的一张脸,神情有些动容,替她说:“宫中近日实在忙碌,各处要务皆等殿下处理。想来是劳心疲神,难免情绪焦躁了些,近来身体虽累了些,却未伤及根本,郡主不必太过担心。”

    他明白自己为何哭泣,却还要说这些虚辞来安慰。陆闻溪心中不免生出些感激之情,也好受一些。酝酿一番,总算能说出话:“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为什么爹爹会对我这样冷情?”

    男人只轻轻摇头,并未出声干扰她的话头。

    陆闻溪揉了下鼻子,道:“自我记事起,爹爹见着我就总一副冷漠的模样。他从未来过我的院子,不跟我主动说话,更别说抱过我一回,每回见了我竟好似陌生人。有一回我在外面和户部陈大人的幺女玩耍,她贪玩掉进了湖中。待宫人捞起后,还未来得及说话,便遭是陈大人一顿竹鞭。陈大人边打边骂,那孩子也哭,却反手抓住那竹鞭哭求爹爹别打。陈大人也心疼得直落泪,随后便抱着她回去了。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做爹爹的,也不全是像我的爹爹那样不苟言笑。于是当晚我回东宫见着爹爹时,便大胆地扑了上去”她说到此处顿了顿,有些苦涩地笑了笑,“爹爹先是一惊,待看清后后抓住我扔到地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宋子珩顺着她的话联想了番,那时候的太子,是不是也像刚才那样,而那时的郡主,又是什么神情。

    “后来我渐渐大了些,能对做的事便越来越多。想吃什么,马上就会有人送到面前,想去哪里,就立即让人备好马车。行事也越来越放肆,平日里不是摔了嬷嬷的扇子,就是偷拿御医的药箱,太监宫女们都捉弄了个遍。我是郡主,也没人敢说句不是。我不爱念书,同窗的皇子皇孙们笑我,我便和他们打架,他们打不过我,只会哭,然后便回去告状。可告状有什么用?不管我是好是坏,爹爹从不管我,似从未生过我一般。”

    她眼眶又有些发热,吸了吸鼻子继续道:“前年校场办了武术大赛。皇室宗亲内,凡年满十二的男子皆要参加。那年赢下一众少年郎的,却是乔装打扮的我。我捧着皇爷爷亲自颁的牛角御弓去见爹爹,他见了我,非旦没夸我半句,反倒厉声将我骂了一通那是他头回对我发这样大的火,后来”

    她停了下来,宋子珩等了好一会儿,以为她不会再说了,陆闻溪才继续道:“爹爹变了,她开始叫我去书房,让我背书、抄经,端正仪态我起初不知为何,后来听说是烟城提了往年姻亲之约,爹爹想将我嫁过去我朝自古便有和亲传统,若是此举能帮上爹爹,让他开心,我自然愿意。只是我实在不是读书的料,一看见书本就打瞌睡,每每被他看见,就要再挨一回骂也是我自己没出息,不过是读书习字,能要了命不成?闻蔷不也学得好好的,怎偏我这般苦痛”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停了好一会儿,男人却没有任何反应,只坐着没动,眉宇间含了淡淡的愁,不知在想什么。

    “子珩?”陆闻溪轻轻唤他。

    宋子珩回过神来,说:“烟城路远,想必殿下也是担忧郡主嫁过去会受委屈才作如此决定。”

    又见她指尖被泪浸湿,从袖子里取出块帕子递了过去。

    陆闻溪看着那手帕讪讪着:“这分明是我送你的,怎么能让我弄脏了,不要不要。”

    男人看了看那帕子上用碧绿丝线勾勒的水字,收回手,换了另一块,垂眸道:“这个是我自己用的,郡主如若不嫌,拿去擦一擦手也好。”

    陆闻溪看着那素色方巾,抬手接了过来,红着脸将颊边的泪珠拭去,嗫嚅道:“我、我弄脏了,回去洗了再还你。”

    宋子珩不置可否,抬眼看了看她,忽地勾起唇笑了。

    陆闻溪最爱看他笑,可这人平素却始终一副清冷模样,如今却笑了起来,她有些不解,问道:“怎么?”

    莫不是听了她这些话觉得十分可笑?

    笑容只在男人脸上持续了短暂的一瞬间就隐去,宋子珩眼神有些闪烁,语气却似多了几分温度,轻轻摇头,说:“没什么。只是郡主这副模样看起来,倒与四门街上说亲的媒人有几分相似。”

    陆闻溪下意识地去摸脸,没摸出来什么,转身取了铜镜来照。原本小巧的下巴上,正沾着颗细细的黑芝麻,看起来确有些像媒婆痣。

    她一张脸臊得通红,赶紧揭了去,随后羞恼地看了男人一眼:“我方才一直这副模样与你说那些话的?”

    男人轻飘飘转过视线,眼观鼻鼻观心。

    陆闻溪盯着他看了会儿,又想象了番自己说那些话时的媒婆样,崩不住笑了出来。

    她眸中还含着薄薄一层水汽,这下又哭又笑,却分毫不显得荒唐,反倒衬得人更灵动了几分。

    宋子珩看着她脸上又浮现的笑,忍不住也跟着弯了弯嘴角。

    陆闻溪只以为他又在笑自己,羞愤欲死,半掩住脸站起来说:“我、我今日真是荒唐,竟将这些话拿出来说,子珩只当没听过。我我去洗脸了,你自便。”

    她人刚走,宋子珩就敛了笑,两道眉毛又轻轻拧起,心中忍不住想:若是自己没有向皇帝求亲,届时郡主兴许会嫁到烟城,对她来说,那样会不会是个更好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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