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猎回去后,宋子珩又忙了起来,有一段日子未与陆闻溪见过面,只偶尔回一封信,纸上也是短短几行。

    陆闻溪心中不满,却不敢有怨言。不只他一个人,整个大周都忙个不停。

    春耕已入尾声,各方官员皆要向朝廷汇报成绩。皇帝从猎场回宫后,便一直称病不理朝政,若干事宜全转交太子处理,自月初起,东宫每日皆是人来人往。即便住在后院,也被烦得不行。正好崇文院复课,就拿了书本过来。

    四月底的天气已十分暖,日光从窗棂透进来,将课上的学子也晒得昏昏欲睡。

    陆闻溪倒没春眠,轻轻咬着笔杆神游。

    自上次过了一个月,爹爹就再未与她说过话,虽说他公务缠身,可同在饭桌上时对她也视若无睹。

    她平日里努力将一切看淡,可有时想得深了,也会忍不住猜疑,爹爹为何会如此对自己。

    曾隐隐听宫中嬷嬷说起过,娘亲是生她时难产而死,可这能是爹爹对她这般厌烦的原因?

    若真如此,那也太

    “桑乐!”正苦恼着,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猛地中断了思绪,讲台上,肃容的先生正直盯着她,“你起来说一说,这段话是什么意思。”

    “啊?”陆闻溪吓了一跳,手中毛笔险些落到地上,忙不迭捉回来,站起身茫然道:“什、什么?”

    “噗哧”周围传来几声低笑,“我早跟你说了,她睁着眼也能打盹”

    授课的是个年轻的学士,出了名的铁面先生,无论堂上学子身份如何尊贵也一视同仁,学生们都挺怵他。陆闻溪自知走神被发现,乖乖低着头准备挨训。

    先生看她一副回神模样,问:“你方才在作甚?”

    “我”

    坐在临桌的陆闻蔷替她答了:“回先生,姐姐刚才在作画。”

    “作画?什么画?”

    陆闻溪斜眼瞪着她,低声道:“要你多嘴!”

    陆闻蔷却挑着眉笑了,随后突然伸手将她案上摆的册子拿起来向先生展开。“先生您看,这是姐姐方才的潜心之作。”

    “你!”陆闻溪猝不及防,想抢回已来不及。

    陆闻蔷继续说:“姐姐向来就爱作图,所著丹青安乐从来也看不懂,不知先生能不能领略其一二分?”

    先生走下台,接过那册子过来翻看。那原本空白的纸上被墨水晕染了好几处。最深厚处,已浸了好几页,一看便是拿着笔许久没动笔尖滴的墨而为。

    陆闻溪心中忐忑,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听先生将册子扔在她面前桌案上,愤然道:“你若不想学,只管回东宫去睡软榻,何苦来这处受罪。”

    “我没”陆闻溪想说什么,先生却已抽身走了,她只好愤愤地看向旁边拱火的人。

    陆闻蔷却歪着脑袋朝她吐舌头。

    先生显然被气得不轻,回讲台没说几句便说散课,随后负手而去。

    没了先生,课上的世家子弟们便暴露了性子。

    有个手长脚长的公子哥过来,一把抓起陆闻溪的册子,扬声道:“让我们欣赏欣赏桑乐的佳作,不知今日画的是什么?”

    旁边有人笑起来,附和道:“世昭你可拿稳了,既是出自郡主之手,必然不是什么俗品。”

    那叫世昭的公子将册子拿在手上,十分仔细地瞧了一番,又倒过来再瞧一遍,皱眉道:“这画果然是大家之手,我竟没看出来是什么,不知郡主可否指点迷津?”

    周围的公子小姐们纷纷笑起来。

    -

    宋子珩近日忙得实在脱不开身,近年来朝中改革颇多,礼部的人手愈发不够,他已连着在案桌上睡了两夜。下午才抽出空来回府换了身衣裳,又紧着时间来了崇文院请前辈帮忙。

    事办妥后正要走,忽听得不远处传来哄笑声。

    有人正喊着桑乐。

    宋子珩停了下来,侧耳却听不清在说什么,不自觉地往那处走了几步。

    几个恣意的世家公子正围作一团,手中拿着什么东西,高声念着。

    陆闻溪坐在旁边,却一脸淡然,似未听见般,一只手撑着脸伏在案上不知在想什么。

    世昭见她毫无反应,努了努嘴,又往前翻了几页,念道:“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与?抑而强与?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

    旁边一位小姐边听着边笑道:“真看不出,桑乐竟也推崇中庸之道。”

    世昭回她:“就是郡主这字还得再练练,若非我早已将这内容熟记于心,只怕半天也看不出你写的是什么。”

    陆闻溪淡淡地瞥了人群一眼,干脆换了个方向,撑着脑袋继续发呆。

    那群公子哥又低声轻语了什么,随后发出一阵哄笑。

    隔着竹帘,宋子珩只能看见她一头乌黑的秀发,上面还别着上回他送的金钗上摘下来的流苏坠子。

    不是说桑乐郡主最爱欺负人,怎地今日被人这样取笑也无动于衷。

    他忽然觉得有些烦闷,不知是不是太过吵闹的原因,欲去寻先生来维持秩序,却见里面人影蹿动,喜乐郡主手中抱着一叠书卷,悉数朝着念书的公子扔过去。

    “哇!干什么啊!”世昭被吓一跳,回头看着来人。

    东宫的二小姐满面怒容,瞪着他骂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拿她的画,还回来!”

    杨世昭反应过来,哼了声,又看她脸色不善,摸了下鼻子将那册子扔到陆闻溪面前,说:“不过是借来观阅一番,喜乐怎么发这么大火。”说着面上也浮出不厌烦的神色,“哎,走了走了,没劲。”

    说着便从另一侧的门出去了。

    杨世昭一走,屋内人也跟着离去大半,只留零星几个忙自己的事。

    喜乐郡主将那册子拾起来翻了翻,随后重重摔在桌上。

    那人被这声响惊了惊,抬眸看了眼面前黑着脸的人。

    陆闻蔷气得脸都在抖,朝她吼道:“你平日里在府中不是最横,怎地今日被这样闹却连气也不出一声?就任凭他们这样欺负你?”

    陆闻溪心中有事,只淡淡回她:“不过是抢了我的册子罢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这幼稚行径她十二岁后便不再做了,忒蠢了些。

    “不是大事?小时候你连几颗果子都要与我分清楚,如今白受这冷嘲热讽却说不是什么大事?”陆闻蔷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陆闻溪,你莫不是魔怔了?”

    陆闻溪被她吵得脑仁突突地跳,不耐烦道:“行了别吵了。”

    “我吵?”陆闻蔷指着她:“堂堂郡主,竟让几个公子哥儿欺负!我说你你还嫌我吵?若不是怕你丢了东宫的脸,你看我管不管你!”

    “不是你先抢了我的册子?”

    “我抢你的怎么了?”陆闻蔷理直气壮,“我高兴想抢便抢了!”

    陆闻溪嗤笑一声:“你抢得,他们便抢不得?”

    “他们当然抢不得!你是郡主,怎能让这些混蛋欺负!要欺负也只能是我!”

    喜乐郡主气得原地转了两圈,宋子珩急忙后退两步躲在柱子后面,再听见她声音时已夹了丝哭腔,接着呵斥道:“幸好我今日听舅舅的跟着你来了,不然还不知道原来你不过是个欺软怕硬的,在府中没少气我,出来被人捉弄了却连反驳一声也不敢你!你”

    她说到最后崩不住小声啜泣起来。

    陆闻溪本来烦着,见陆闻蔷哭起来心中更烦,道:“被欺负的人是我,你哭什么?”

    “我还不是你气我!我要回去告诉爹爹,说你今日又在外面闯了祸!你晚饭就别想吃了!”

    陆闻溪无所谓:“随便你。”

    反正她被安过的罪状已多得数不清了。

    陆闻蔷看她这副样子,哭得更惨了,骂了句疯子捂着脸跑了。

    总算清静下来,陆闻溪呆坐了会儿,期间受够旁人探究眼神,干脆拿着册子也离开。

    今日晚饭没了着落,也不必现在回去,犹豫要不要去知意蹭个饭。

    算了,若是平时还好,如今知行哥哥回来了,再去只怕要被看笑话。

    沿着静湖走了会儿,最后寻了个石凳坐下来,将册子翻到誊写的地方。

    若是舞刀弄枪,她倒是得心应手,拿笔杆子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到底是皇室贵族,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也是要学的。陆闻溪自会拿笔起至少也快十年光阴,写出的字却仍常常被先生挑剔。

    她看了半晌,喃喃道:“真有这么丑?我觉得还行呀。”

    “书法以其书体笔法、结构和章法书写而不同,或言结构,或尚意趣,古往今来各不相同。子珩却以为,笔画不过是叙述陈情之表象,若非钟情于此,能清楚、工整、正确地书写足矣,何苦追其造诣。”

    陆闻溪蓦然抬头向后看去。

    宋子珩正半垂着眸子,一双深灰的眼睛正盯着她手中册子。视线转转,与她对上后,轻轻颔首,眸中似盈着轻柔的风,低低地唤了声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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