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宁没想到这人会这般顾及他的心思,仍旧是矜持着“嗯”了声,又说:“谢陛下。”
“非要同我这么生疏?”
“陛下是君,姬宁是臣子,自然要……”
闻漓噗嗤笑道:“你瞅瞅满朝臣子还有谁敢像你这样枕在我膝上的?还有谁敢像刚才马车里那样倚在我怀里……”
姬宁赶紧坐了起来,两指覆在闻漓唇上,低声:“臣逾矩了,还请陛下责罚。”
闻漓微眯起了他那双深邃的眼,又使坏伸出舌头舔了姬宁的指尖,在面前的人忙不迭要缩回手时又一把将他手腕抓住,失去耐性般问:“亲也亲了抱也抱了,爱妃现在来跟朕讲逾矩是不是晚了点?”
“陛下……”
“你看看你的耳朵,你那张脸,红成这样不会真以为自己是个清心寡欲的人吧?忘了方才在我怀里叫出声了?”
被这样点破,姬宁也觉得自己贱得很。
姬宁:“是臣的错……”
闻漓又冷声:“是什么是?我看爱妃就是不乐意看我高兴,现在你得逞了,满意了?”
说罢,闻漓一甩手将姬宁扔回软塌上,力道不重却是相当不耐烦,他站起身抖了抖衣裳,转身出水榭时那掀起的珠帘撞得叮当作响。
等周遭都静了些许,安顺才带着人进来伺候。
“主子,先喝口茶。”
素纱忙不迭端上来,却多嘴了句:“娘娘,陛下怎么又走了?方才不是还好好的么?”
安顺赶紧敲了小宫女的头,那塌上的人脸色却也相当不好看。
“我惹了陛下不快,让下边的人这几日做事小心些,别犯了错。”姬宁淡淡说着,身体却微微蜷缩起来,向着没人的另一边躺着。
安顺见他这个样子,也不好劝什么,只安慰道:“今儿主子生辰,一会儿奴才让赵东阳多做些您喜欢的菜可好?”
姬宁:“嗯……”
素纱被敲了头,也不敢再多说话,只拿了把扇子过来在姬宁边上轻轻扇着风。
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
这从前皇帝不高兴了转身走了,明妃娘娘明明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为何最近总觉得这圣上不在的时候,这人看起来那么落魄呢?
众人皆以为皇帝什么都没交代就走了,今日的事就算完了,本来明妃生辰准备的晚宴也因为二人之间的龃龉作罢。
可到了晚间暮色起时,徐禄又亲自来了桐花殿传话:“娘娘,陛下让您去朗月台领罚。”
姬宁呼吸一滞,连带着身旁伺候的人也皆是不敢相信。
素纱上前两步:“徐公公可是弄错了?这娘娘生辰,陛下怎么可能要罚娘娘呢?”
徐禄却为难笑了笑:“这陛下的意思,咱们做奴才的不敢揣测。”
“徐公公,可否通融通融?”安顺说着,也是乱了方寸:“娘娘的身子您也知道,这……”
徐禄:“不瞒安公公,咱家方才劝过陛下了,可陛下这次眼见得是真动了怒,只让传娘娘过去呢!”
“真动了怒……”姬宁心中腹诽,想着今日闻漓变着法待他的种种好,自己却偏生惹他不悦,也是活该。
素纱:“那我同娘娘一道去,若是陛下要罚,我这个做奴才的为娘娘分担一二。”
“素纱!”姬宁轻声喝住身边的小宫女,“没你的事,我惹了陛下不快自然要承担,你别跟着了,安顺同我去就行。”
沿途去的路上,姬宁已经将闻漓会怎么罚他的可能都想了一遍。
这个人与老皇帝不同,不会用那种将他作践到死的法子,顶多……顶多也就是去衣受杖,现下安顺在,他也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下太难堪。
可这样想着,姬宁也是出了一身冷汗。
徐禄忙道:“娘娘这是不舒服?可用过药和晚膳了?”
姬宁点头:“劳徐公公费心,用过了。想来今日陛下不悦,可曾迁怒公公?”
只见太监总管面上倒是不多紧张:“陛下不曾迁怒,劳娘娘挂心。”
到了朗月台前的台阶,徐禄便不再跟着,又对姬宁说:“娘娘自个儿上去等等,陛下一会儿就来了。”
长身玉立在台阶前的人愣了愣神,随后舒了口气,转头同一脸担忧的安顺交换了神色,示意他宽心。
迈上步子时,徐禄又在后边开了口:“娘娘。”
姬宁缓缓转身,淡然问:“公公还有何事交代?”
“害,奴才就是觉着,娘娘日日同陛下相处着,自然也是知晓陛下脾性,还望娘娘有些事想明白些。”
徐禄一番话说得云里雾里,姬宁只当他是让自己顺着闻漓的意思。
可身处在皇位,本身就有许多的桎梏枷锁,姬宁也根本没办法容许自己将心中最后一点干净的所在拉入泥潭里。
朗月台的台阶弯弯绕绕,饶了几个花丛才到了最顶上,月亮剩了摸银钩挂在天上,仍旧散发着温柔缱绻的光,与漫天星辰相呼应。
亭台中央有一方石桌,上边还摆放着些许糕点和一壶酒,旁边的蓝彩鎏金炉子还点着驱蚊的香料。
见此情景,姬宁便隐约晓得了方才徐禄话中的意思。
若是闻漓要罚他,直接让人抬了刑具到桐花殿便是,叫他来这里,又摆这些阵仗做什么?
他将手放在冰凉的石台上,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惶恐,良久后叹了口气,抬眼望着天上星辰出神。
可过了好一会儿,闻漓迟迟不来,姬宁本想再去问问徐禄,谁知一转身,旁边树后竟有动静。
“谁?”
本以为是刺客,姬宁还警惕着往后退了两步准备叫人,但当树影下的人走出来,在这夜色中刚见得些眉眼轮廓时,他整个人都失了神,怔愣在了原地。
“多年不见,娘娘可还好?”
男人风尘仆仆,连脸上的胡子也未来得及刮,军装亦是没来得及换。
相比起四年前分别时,那浮现出一些老态的脸颊旁,两鬓也已经白了些,但在姬宁眼里,依旧是一副相当可靠的模样。
男人本欲上前来向他行礼,却被姬宁一把瘦骨头拦住。
他哽咽摇头,眼眶更是红了个彻底,却带着笑,看着男人认真喊了声:“父亲。”
说罢,终究是难以自抑抱住了至亲之人,颤抖着藏着自己的泪:“孩儿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姬宁的父亲姬淮,乃是这一代姬家的当家家主。广德帝在位时镇守北疆,多次抵抗外贼,也可谓是战功赫赫。
可再怎么拼了命地为大沂效力,终究也只是挂了个征北武将军的头衔,并未得个正儿八经的爵位。
所有人都知道,大沂皇室畏惧姬家,更畏惧姬家人手里握着的北铮军,生怕他们功高震主。
即便如此被皇室忌惮,姬淮一直以来却未对朝廷有过半句怨言。
“自从廷儿替我在战场上守着,为父也算落得个清闲,这次带着人马秘密护送收缴的战利品回朝,也算是拖廷儿和你的福得皇上重用。”
姬淮与姬宁斟酒对饮,又自顾自说了好些家中的事,想让跟前的人宽慰。
好半天,姬宁悠悠开口,竟问了句:“父亲,孩儿这些年曾做出许多有辱门楣之事,父亲……可怪我?”
虽然在姬宁长久地被关在那冰冷的宫室之中,但他却是知道,外人都评价他狐媚惑主,不知礼义廉耻,现如今还给他扣上祸国妖妃的帽子,这辈子他都得带着污垢活下去。
姬淮紧握着酒杯,稍许后又放下,竟抬起布满沧桑痕迹的手轻抚姬宁的头,开口道:“你从小到大,为父于教育你上多是严苛,却也清楚,宁儿秉性良善,温顺恭厚,过去种种事,我虽听闻了,但心底里明白,你多有不得已的苦衷。”
“父亲……我……”琥珀色的眼睛被月光荡漾出一抹涟漪,他轻皱着眉,浑身透露出的无奈都被渲染着,却什么多的话都说不出。
从前他善良明朗,生活中未遇到那么多坎坷,也甚少露出这种表情。
“娘娘比以前瘦了很多,可是吃不惯锦城的菜?”姬淮又问。
姬宁勉强笑答道:“是不习惯,不过陛下前不久让赵东阳来照顾我的饮食,已然好了许多。”
提起那位九五之尊,姬淮踌躇着,终于问了句:“娘娘与陛下旧时情谊匪浅,现在……你们感情可好?”
确实在外人眼里,闻漓喜怒无常,难以猜测心思,尤其是对待明妃……
“现在我与陛下提旧时情谊,怕是只有惋惜……”姬宁淡淡说着,带着一股伤感。
姬淮闻言,也不由得坐直身子担忧起姬宁在宫中的处境。
只听跟前眉目如画的人又道:“但陛下如此安排我与父亲见面,足以见得他待我不薄,是姬宁愧对他……”
长夜寂寥,明妃在朗月台静坐了良久才带着些酒气下来。
徐禄赶忙上来扶着他,赔笑道:“娘娘恕罪,陛下方差人告诉奴才,因着政务繁忙抽不出空来,现下让奴才先送您回桐花殿休息呢。”
姬宁脸上带着一抹饮过酒后的淡红,抬眼看了看徐禄,怔愣着点了头,又“嗯”了一声。
桐花殿侯着的素纱和其他宫人见主子安然无恙归来,皆是松了口气,又听闻明妃喝了酒,都忙活着下去准备热水和醒酒汤。
姬宁任由下人们折腾伺候着,沐浴后酒醒了一半,坐在床前披散着长发,竟把玩起了手上的镯子。
徐禄还未走,叫了人送了架手摇的扇架子上来,上边画着的图案是连成一片的蝶闹牡丹,镶着一层金丝垒成的花边,即便是从前宠冠后宫的任贵妃宫里,也没放过这样精致的。
徐禄:“陛下说如今天热,又怕用冰娘娘身子受不得寒,就让奴才把这扇架子给送来。”
说罢,他又招手让一个小宫人专门跪在扇架子旁摇着,不疾不徐的,刚好将屋子里的热气散出去。
姬宁问:“陛下还在议事?”
徐禄赶紧答道:“回娘娘的话,陛下批着折子呢,让您先歇息,不必等。”
“嗯。”姬宁点点头,欲言又止片刻后抬脚上了床往里侧躺着。
他自己现在也真的拿不准闻漓的心思。
就好比现在,他不确定那人到底是不是还在生气,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无甚担忧,反而心痒难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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