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蔚记得六年级时,某个下午,班主任宣布课程临时调换,表情高深莫测。与以往不同的是,男女生分开,男生到隔壁班集合,女生们留下来,由校医室的女老师来上课。
同学们纷纷露出“终于到了这一天”的兴奋眼神,早就听上届学长们讲过传说中的“生理健康课”,将会看到课本上见不到的神秘知识。
校医室的老师一本正经从子宫、卵巢讲起,什么内膜厚度、周期性变化,明蔚听得云里雾里。
反倒是金素珍给女儿的讲解更生动,以金主任坦荡荡的性格,绝对不会让明蔚有自己是从垃圾堆捡来的恐惧。
明蔚还小就知道,男女身体的差异。女生腹部有个小房子,小房子修好的时间不太一样,等房子修好后,每个月都要打扫一次,将来宝宝才住得干净舒服。打扫出来的脏水不能留在身体里,需要排出来。
以至明蔚能用积极乐观的态度迎接月经,告诉齐泓光:例假是女孩迈向女人的重要一步,是长大的关键里程碑。
男生到了青春期才能产生精/子,而女生天生就有卵子。在经历初潮这件事上,明蔚自认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
只不过第一次实践,让她依旧有些手忙脚乱。当晚睡得四仰八叉,第二天醒来,裤子侧漏,床单上画了个血红地图。
换了新床单,吃了份红糖鸡蛋,明蔚又哼哼唧唧躺回床上。原来打扫小房子跟实际打扫卫生一样,也会腰酸背痛。
明蔚特意量了一下身高,依旧停留在156。课本上说杂交水稻长得高。换言之,明爱国是北方人,金素珍是南方人,拥有南北方血统的明蔚,也有可能在经历初潮后,迎来身高最后一波发育。
天气晴朗,李爷爷在大院里清洗鱼缸。
金鱼们在水盆里适应地很好。
齐心蹲着看了会儿,哼起了歌:“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水中鱼儿望着我们,悄悄地听我们愉快歌唱。”
唱完一曲,半空中传来响亮的鼓掌声。
明蔚脸上挂着明艳的笑:“好听!再来一首!”
齐心跑回楼上,“刺猬姐姐,学校国庆有朗诵比赛,每班只有两个名额哦。”
“我们齐心一定要报名啊。”
“我是文艺委员,报了名,可我只会唱歌,不会朗诵。”
“你放慢速度,把朗诵当成慢歌。”明蔚支招。
齐心偏了偏脑袋,没懂。
“朗诵我会啊,”明爱国经过,“来,叔叔教你。”
“爸,您还会朗诵?”
“必须的啊!”明爱国轻咳一声,耸耸肩,即兴表演了一段,不忘补一句:“谢谢捧场。”
赢得现场两位观众啪啪啪海狗式鼓掌。
“叔叔,我要学!”齐心蹦蹦跳跳拽住他的胳膊,女孩在换乳牙阶段,缺了颗门牙,却从不吝啬笑容。
“行,跟我念,黑化肥发灰会挥发,灰化肥挥发会发黑。”明爱国拍手跺脚,为她打节拍。
齐心无比认真,用稚嫩的童音跟着鹦鹉学舌,“黑发肥发飞会飞飞,飞发肥飞飞会发飞。”
晚饭后,大伙儿坐在院子里的葡萄藤下聊天乘凉。
李江河远离群众,独自在扎马步。
“刺猬妹,7点钟去学习。”金素珍下达任务。
“我才刚下来,凳子都没坐热乎呢。”明蔚噘嘴。
“要预习、要复习,语文、数学、英语、历史”金素珍扳着指头数,“每科学习半小时,你今晚时间都不够用。”
听到学习俩字就头大,可又不敢反抗金主任,明蔚只好小小声,“我讨厌历史。”迁怒于某一学科。
“你要是能跟你爸一样选理科,也行。”金素珍抱起双臂,好整以暇望着女儿。
没有任何一科能作强项的明蔚,看了看明爱国。
“理科好啊,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明爱国给女儿使个眼色,“我历史也学的不咋地,没金主任好。”
男人拍拍女儿肩膀,“说明咱们不拘泥于过去嘛。”
齐心蹬蹬蹬跑下来,“师——父——”
李爷爷停下手里摇扇动作,“小齐心也学武了?”
瞥见李江河眼神往这边偷瞄,老爷子啪的收扇,喝道,“专注!”
吓得李江河嘿嘿哈哈对空气挥拳。
明爱国背起双手,问,“练得怎么样了?”
“都背熟啦。”
“心妹要参加朗诵比赛,爸爸传授了绝学。”
“哦?”乘凉人看向小姑娘。
齐心扎着两根小辫子,刘海梳得整整齐齐,一双眼像浸润在小溪里一样,炯炯有神。
“心妹,咱们表演一个,当做排练。”
“好嘞!”小姑娘挺直背脊,抻直身上那件白底兰花的小衬衣,朗声道,“您就说吧,都是什么菜?”
随即换了副语气,“有蒸羊羔儿没?”
话落,再度切换声道,“有,真有,再往下说说。”
一抬手,台词机关枪似的叭叭叭输出:“有蒸羊羔儿、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炉猪、炉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儿嗬,这菜可真不少!”
声音响亮又好听,表演完毕,街坊们热烈鼓掌。不过练习了短短一下午,熟练度和台风惊人,是根好苗子。
金素珍好奇,“齐心,你们朗诵比赛,还带表演相声贯口啊?”
明爱国和明蔚面面相觑,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见齐心兴高采烈,实在不忍告诉孩子,好像真不是一回事。
金素珍摇摇头,“蒸酒磨豆腐,到老唔敢逞师父。明爱国同志嗯?”
明爱国抬头数星星。
“心妹,”齐泓光喊住妹妹,“这次表演不错,不过朗诵比赛有没有主题要求?”
“主题?”齐心回忆起,老师确实说了,要跟庆祝国庆相关。
“那报菜名就不太适合了,都是好吃的菜肴。”
小姑娘目露惋惜,“啊?”
“咱们可以留到下次再用,这次试试哥哥教你的《沁园春·雪》?”
“为啥?”
“这首词描写了北国壮丽的雪景,抒发了对祖国壮丽河山的热爱。”齐泓光没说真相,齐心目前能直接背诵的长文只有这篇。
“也像报菜名一样吗?”齐心以为朗诵讲究吐词清晰,语速快准。
“注意语句的停顿和词语的轻重音,”明爱国争取在小徒弟面前挽回形象,“心妹,先背诵一遍给为师听听。”
齐心恢复自信,黑白分明的眼睛自顾自地发亮,“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难得见齐泓光下楼,明蔚凑前,“今天没看书?”
齐泓光阅读效率高,早就预习完本学年所有理科课程。既然小卖部要停业整顿,他也跟着休养生息。
楼下很热闹,他只要单手捂着右耳,世界便清净了。只是突然想到还有事情没告诉明蔚,才专门来告诉她。
“小光,过来。”李爷爷见到另一个徒弟,关切地询问他的伤势。
他希望把孩子们培养成硬汉,李江河会走路时就开始练武,精致可爱的小娃娃俨然一位儿童版叶问。
“齐夫子,你快来。”李江河也急急呼唤一位帮手来分散他阿爷的注意力。
“养好伤再来练功,不争在一朝一夕。”李爷爷发话。
“阿爷,点解我就要日日练功?”李江河委屈屈。
“小光,你来,扎个马步。”
齐泓光应声扎马步。
“刺猬妹,你来看,谁的姿势标准?”
“肯定是小光的啦!”
“明刺猬,你个外行人,睁大你的刺猬眼,再看看。”李江河瞪眼。
“连外行人都知道你偷懒。”李爷爷敲打孙子。
“不公平,她跟齐泓光认识得久,偏心。”
“那我跟你认识得更久,你阿爷偏心吗?”
李江河:“”
呜呜呜,想回家看漫画。从明蔚那借来《乱马》只看了封面呢,他想独自在家欣赏封面里泡在温泉的少女。
明蔚嘿嘿笑着来到齐泓光身边,“我才不是什么外行人,我可是小光的内人。”
少女习惯对他大声说话,齐泓光耳根有些烫,看一眼四周乘凉的人,这傻丫头根本不知道“内人”是什么意思——那是男人对妻子的谦称。他只好伸手在她脑袋轻轻揉了一把。
以为得到认可,明蔚扬起下巴,得意洋洋往回跑。
“小刺猬,”齐泓光喊住她,“人类骨骼完全钙化在25岁。”
“哈?”
“个子依然会长的,只是长得稍慢点。”明蔚担心来例假后不能再长高,齐泓光专门查了资料。
“真哒!可我这个暑假一毫米都没长。”
“说不定真不长了哦。”李江河吓她。
“等我拆了石膏,带你打篮球。多跳跃有助于长高。”
“别太用功,太用功会变成书呆子。”扎马步的少年补刀。
“大江河,你把我的漫画还回来。”明蔚还记得刚才有人说他和自己认识的时间短,“我的漫画可不借给不熟的人。”
“明大小姐,您大人不计帅哥过嘛。”李江河赔笑。
“大江河,你笑得好像反派哦。”明蔚对齐泓光说,“这个人我认识,当年给皇军带路的。”
李江河朝前方招手,“大圣,你又跑哪儿玩去了?”
三人看着齐天进了大院,跑得有些急,见到大哥,朝李江河摆摆手作势就要走。
“大圣,你的手臂怎么了?”明蔚眼尖。
小男孩已经泥鳅般溜掉了。
“没事儿,男孩儿嘛,这个年龄打架是正常的。”李江河在旁嘟囔。
有了这两个人一唱一和,宽敞的大院里顿时又有了人气。
人声鼎沸,齐泓光却觉得整个世界静了下来。
他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看街景,初秋的夜,气候宜人,人们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聊天。大队家属院有十几栋联排宿舍楼,住着两三千人。每天上下班的时候,雁山路上全是厂子里的人,这里是四十一大队的地盘。
出了大门就能看到路旁「光明小卖部」的牌子,还写着“冰棍、雪糕、汽水”的字样,那里的光景还停留在夏天,他看到了过去和齐勋章。记忆里的父亲精力充沛,笑容满面,总有使不完的劲。
最近路旁开始挖煤气管道,引进煤气。小摊贩们都去别处营生,这一段路冷清得很。吴迪玉说以后用上煤气,烧饭速度就很快了。齐勋章也不用天不亮就起床,用蜂窝煤做饭。
仿佛除了齐家以外,全部人都在往前奔跑。
周遭景象系数落入齐泓光如鹰一般的眼里。自从听力受障,他的视力和敏锐度变得比常人更犀利。
柔软的手轻轻捏住他左手尾指,晃了晃。
齐泓光转身看明蔚,眼神早已卸下锋芒。
明蔚将他表情变化收入眼底,齐泓光啊,像个小大人,心思敏感又纤细。明明坐拥小卖部,从小却连套整齐的画片也没有。除了看书,他还喜欢什么呢?
“你这儿,被蚊子咬了。”少女抬手指向他下颌。
齐泓光这会儿觉得有点痒,挠了挠,是挺痒的。
明蔚神使鬼差地舔了舔食指,点在齐泓光下颌那个蚊子包上,沾了口水的手指,有些滋润。
齐泓光一时无话,只将她深深看进眼里。暖黄街灯映照出空气中的点点微尘,在两人之间无声浮动。
“这方法我妈教的,特管用。”
明蔚把手背在身后,用力搓了搓指头,赧然道:“顺手……顺手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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