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一眼跪在地上的人,  陆成颂心知今日此行,定然和他有关,可不论怎么看,  他都认不出来此人是谁。

    直到他听完上首府尹说完罪证,脑袋嗡的一下,  回神了。

    京兆尹每次开堂,  除非特殊情况,外面的百姓都会过来围观,此次也不例外。

    话音刚落,  外面就哄得一声热闹起来,不少人都忍不住去看陆成颂,  想不到这老爷看起来挺正经的一个人,背地里竟然会干这种事!

    “小女儿算计大女儿,他还帮忙?”

    “怎么会有这样的爹啊。”

    “他那大女儿好可怜啊。”

    “嘘,噤声,你没听说姓陆嘛。”

    “姓陆怎么了?”

    “你忘了去年京里的流言啦,  就宁国侯府那个,  ”那人说的遮遮掩掩,  可旁人却都懂了。

    “你是说他大女儿就是那陆明华!”众人顿时都惊了。

    “胡说什么,  那可是未来的瑞王妃!”

    “竟然如此,我之前还疑惑,  好好的怎么过继给了长房,有这样当爹的,难怪。”

    一众人议论纷纷,  刚还有些疑惑,如今再看陆成颂,便只剩下不屑和讥讽了。

    偏心也就算了,  结果小女儿是个狠毒的,大女儿又有这样大的造化,真是瞎了他的眼嘞。

    “大人……”陆成颂稳住神情,想要辩解,却被京兆府尹再三砸下来的证据弄懵了。

    他不死心,还想狡辩,可人证物证俱全,哪儿有他辩解的余地,在问过他没有证据证明自己后,就被定下了罪,拖下大堂,至于罪刑,还要再议。

    一系列的过程干脆利落,可谓是京兆府近些年难得的迅速了。

    外面围观的百姓议论声不止,四下散去,准备和相熟的人好好说说今天的事。

    堂后,陆明华听着陆成颂不甘喊叫着被拖下去,不由怔然。

    这个困扰了她这些年,自从她出嫁,就不听缠绕着她,想尽办法想从她身上谋夺好处的人,让她如今也不得安生的人,就这样被解决了?

    “明华,你不高兴吗?”看她出神,燕元华低头问她。

    “我,”陆明华茫然的张了张嘴,下意识摇头。

    “那就好。”燕元华顿时笑开。

    见着他笑,陆明华就也笑了,眨了眨眼,她终于回神,然后笑意越来越浓。

    “我高兴的,我很高兴。”她喃喃,眼睛变得晶亮,看着燕元华灿笑,说,“济安,谢谢你。”

    谢谢你,帮我解决这些。

    “口头说谢可不行。”燕元华侧身看着她笑,有些遗憾这里都是靠背高椅,若是圆凳,这会儿就能离明华更近,若不得,还能得个拥抱。

    “那你想要我怎么谢?”他素来都是这样让她正经不起来的性子,陆明华失笑问他。

    “你看,这荷包都旧了。”燕元华提起腰间配着的荷包,心中蠢蠢欲动,他又心疼陆明华,不想让她做这些,却又惦记着,想多得些她做的东西。

    只是如此?

    陆明华顿时就笑了,说好。

    燕元华立即就开心起来。

    他站起身伸手示意,说,“热闹也看完了,我们走吧。听说福顺楼来了个新厨子,善做南菜,我定了一桌,去尝尝?”

    “好。”陆明华抬手搭上,无端默契。

    等出了门才恍然,再仔细一想,竟也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时候就和燕元华行止间如此亲昵自然了。

    京兆府尹审完了人,就准备去后面见见那位主子,也想问问他对于陆成颂到底是个怎么处置法,结果却被亲卫拦在了门外,不多时,就见那两人出来,径自走了。

    他心里有些着急,就见眼前拦着他的亲卫笑开,凑过来低声说了几句话。

    “那陆成颂不识相,为父不慈,还总来纠缠陆小姐。我们王爷没别的意思,也不想让陆小姐为难,只是,还望府尹费点心,让他懂事些,没问题吧?”

    赵十一含笑问。

    京兆府尹自然不能说有问题的,连连点头微笑,满口让赵十一放心。

    那牢狱之中,多的是让人听话的法子。

    “那这刑期?”他试探着又问一句。

    似这般杀人未遂,定罪不一,多的十年,少的三年,似陆成颂这样只是因为掩盖流言杀人,情形并不算恶劣,一般来说,三四年也就够了。

    “自然是依照律法来了,杀人未遂,我记得,可以判个十年的吧?”赵十一笑了。

    京兆府尹心领神会,连连点头。

    赵十一这才满意,又和他寒暄几句,就追上了马车。

    昏暗的监牢,耳边不绝的□□声,陆成颂被衙役压到了最深处,推进了一个单独的牢房。

    他踉踉跄跄的扑倒在地,转身就见牢门被加上大锁,忙不迭的扑过去,连声喊叫,“你们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你们知道我是谁吗就这样对我,我可是瑞王妃的生——”

    “胡说什么,”一个衙役听见动静照着他嘴就来了一下。

    唇齿剧痛,陆成颂闷哼一声捂住嘴,只觉满口的腥甜之气,他颤着手拿开,上面除了血,还有两颗牙齿。

    刚才衙役那一下子,直接就打掉了他的牙。

    “你,你们大胆,放肆!”他颤着手指着那衙役,口齿不清的说。

    “再胡言乱语,你以后就别说话了。”衙役冷喝,盯着他的眼神阴狠,目光落在他嘴上,似乎在打量着怎么割掉他的舌头。

    陆成颂被骇的立即闭上了嘴。

    “都进了这里,还做梦呢,也不想想,嗤——”衙役笑了一声,余音饶有深意,走了。

    陆成颂却傻了,想,想什么?

    他忽然瑟瑟,坐在墙边出起了神。心中忍不住的猜测自己为什么会落到这个地步,然而,其实并不用多猜。

    那个传播流言的人只是这上京城中再寻常不过的一个混子,他根本没那个能力逃生,更没那个能力搜集什么人证物证,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

    想起衙役的话,他顿时都得更厉害了。

    是陆明华!不,是瑞王!是他做的。

    对,一定是他,是他嫌他去打搅陆明华,所以就把他送进了这里面。

    陆成颂打眼看着周围,只觉各个牢房里好像都有人在暗中看他,昏暗的牢房看不清楚,一个个在微弱的灯影下晃动,仿佛随时都会夺取他性命的饿鬼一般可怖。

    他忍不住缩紧,想着会不会有谁接了那瑞王的命令,来取他的性命。

    会是谁?

    “诶,你是怎么进来的?”旁边牢房的人敲了敲栏杆,声音嘶哑。

    陆成颂不敢说话,自顾自的坐在那里。

    “还用问,能送到这儿来的,谁不是谋财害命来的。”另一个牢房的人冷笑。

    “问问嘛,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看看咱们到底是谁先出去。”先前的人哼笑一声。

    “出去?”陆成颂下意识接话。

    “做什么梦呢,都来了这里,等着的只有死刑,出去?下辈子吧,”他嘶哑着笑了起来,没人应和,死一般的沉寂。

    陆成颂当时就傻了,死刑?

    “不,不,肯定是弄错了,弄错了!我顶多是杀人未遂,怎么会是死刑,不可能,不会的。”他喃喃道,但一想那个高高在上的瑞王,心都凉了。

    “没害命?”

    周围几个刚才还安静的牢房顿时就热闹起来,都巴着牢门看向陆成颂。

    “那肯定是得罪贵人了。”有人肯定。

    “你们还记得上次那个得罪贵人的,是怎么死的吗?”

    “毒死的?”

    “那是上上个,上个分明是得了病动不了,被老鼠生生咬死的,哈哈哈,哈哈哈。”

    周围的人顿时哄堂大笑。

    陆成颂被说的面无人色,惊惧慌乱的看着周围的人兴奋的看着他笑,只觉得这些人都疯了,疯了!!!

    他们都是疯子!!!

    他把头埋进怀里,不敢动,也不敢看。

    看他这样,周围的人顿时觉得没意思,都哼了一声,回去了。

    一众衙役一直注意着这里,见此低声聊了起来。

    “上面还说要吓唬吓唬他,让他懂事点,依我看,这么怂,不用我们出手,就能吓疯吧。”

    “那不正好,省了我们的事。”

    “唉他到底是瑞王妃的生父,我们这么干,以后那王妃不会怪我们吧。”有人担忧。

    “怪?想多了,你不知道吧,听说啊,这个人来这里,是瑞王的意思。”有人左右看一眼,悄声说,“据说瑞王今天带着个女子来了,就在后堂听着呢。”

    闻言,众人心领神会,那所谓的女子,一定就是未来的瑞王妃了。

    然后立即放下了心,既然在堂审过后这个人还能被送到这里来,那以后绝不会有问题的。

    “所以啊,这人就不能做亏心事,不然谁知道以后会落得个什么下场。”有人总结。

    众人很是赞同的点点头。

    大街上很是热闹,陆明华掀起帘子看着,瞧见路边有人正在做灯笼,心中顿时一动,想着自己是不是也可以做一个。

    “在看什么?”燕元华发现她的瞩目,探头过去。

    “看那灯笼,你说我也做一个怎么样?”陆明华很感兴趣的说。

    “做个什么样的?”

    “太复杂的我怕是做不来,就四角的吧,到时候可以画个画。”

    “要腊梅。”燕元华立即说,“到时候送给我。”

    闻言,陆明华一顿,看向他,忽然想起一个疑惑很久的问题,“你说我们初见时,我身边有腊梅,可我怎么不记得?”

    “你怎么会不记得?”燕元华的语气听起来震惊极了。

    “我,应该记得吗?”陆明华有些迟疑的反问。

    “就是去年我率军回京啊。”燕元华巴巴的看着陆明华,说,“你当时出城,城门口哪儿有一丛腊梅,你挑开帘子去看,还折了一枝。”

    “我到现在还记得,你竟然不知道?”燕元华很有些委屈的说。

    陆明华明明不觉得这样有什么,可被他说得竟有些心虚了——

    还好她稳住了。

    “打住,不许这个样子。”她拿起手中的书挡住燕元华眼睛以下,看着他笑。

    “当时你穿着黑甲,我哪里知道那是你。”她说。

    燕元华眨了眨眼,含笑握着陆明华的手,心中一动,忽然在那腕上落下一个吻。

    “呀。”陆明华一惊,落了手上的书,她忙不迭的抢回手,水眸盈盈瞪着燕元华,“你这是做什么?”

    说着话,她的脸,和那截腕子一般,都透出了淡淡的粉晕。

    “没忍住。”燕元华无辜的说,瞧着她含羞带嗔的脸,心尖发痒。

    陆明华瞪他,还要再说,就见他倾身过来,下意识伸手拦住,便觉面上一热。

    轻轻浅浅的一个吻,落在她的脸颊。

    “明华,你不要这样看我,我忍不住。”耳边,燕元华略带些哑意的声音响起。

    怎么看他了?

    陆明华心里轻哼,哪里是她的过,分明是这人狼子野心,如今只是不想再忍了而已。

    没敢再看他,陆明华甩手把帕子仍在他脸上,转过身去。

    “明华。”燕元华坐在她身边,看着她笑。

    陆明华不理他,只觉这人实在是会得寸进尺,一直等到马车停下,率先下了车,往楼上走去。

    燕元华笑着跟在她身后,温柔看着她的背影。

    明华现在这样会生气,会嗔怒的样子,多好。

    拓跋柔远远看着,心中一动,又有些苦恼。

    寻常见不得人,好不容易见到了,瑞王又和陆明华在一起,偏她要说的话,不能被别人听见,一时两难。

    使团,过了上元节,就准备回北夷了。

    她只剩下几天的时间。

    如是想着,心中一咬牙,片刻之后,拓跋柔到底去了那个雅间,然后被亲卫拦在了门外。

    “我有事求见瑞王殿下,还请诸位通报一下。”

    赵十一上下打量一眼她,笑了笑,说,“我家王爷正在用膳,不喜打扰。还请王女稍后再来”

    “只是片刻时间。”拓跋柔皱眉。

    “还请王女稍后。”赵十一说的很是坚定。

    无奈之下,拓跋柔只得离去,又等了半个时辰,再次过来。

    陆明华正在喝茶,旁边燕元华不急不缓的泡着,动作随意。修长白皙的手指摆弄着瓷白的茶具,清亮的茶水一一倒入盏中,然后再落进陆明华的杯中。

    “喝不下了,”陆明华无奈放下茶杯,再好喝的茶,也不能总是喝啊。

    “我泡的好不好喝?”

    “好喝。”

    “那我以后每天都给你泡。”燕元华见缝插针的说着以后的话。

    陆明华也算习惯了,闻言只是含笑嗔了他一眼,拿过茶盏,为他倒了一杯,亲手端起递给他,说,“你也喝。”

    燕元华高高兴兴的接了,就听外面亲卫禀报,便就有些不耐。

    他和明华正相处着,最烦被人打扰,直接就说了不见。不多时,赵十一进来,说那王女就守在门口,眼见着,要是不见,怕是不准备走了。

    这下,可就惹恼了燕元华,他眉眼一扬,说,“你们不会把人请走?”

    赵十一讪笑,那到底是北夷的使者,事关两国交好,这样做,不太合适。

    不过,既然他开口了,那就没事了。

    “不如见见吧,看看她到底有什么事。”陆明华开口说了一声。

    “那就见见,让她进来。”燕元华脸上的不耐一去,顺着陆明华的话说。

    赵十一偷偷觑了两人一眼,心中琢磨着,看来以后有事,可以多找找陆明华。依着他们王爷现在这个样子,以后肯定是个耙耳朵,这么做,准没错。

    就这样,拓跋柔总算得以进门,她身后的丫鬟要跟上,却被拦在了外面。

    “拓跋柔想请王爷援手,助我夺下王位。”有过前几次的碰壁,这次拓跋柔没再耽搁,进屋之后,直言道。

    陆明华不由惊讶看向她。

    王位?

    燕元华随意撇了一眼拓跋柔,依旧笑看陆明华,仿佛丝毫不在意她在说些什么。

    “若我能功成,我在位期间,定然岁岁朝贡,永奉大燕为主。”看他这样,拓跋柔忍住忐忑,又道。

    陆明华从听说她要夺王位后,就一直在看她,闻言细眉微动,眼中微亮,看向燕元华。

    眼瞧着她一副新奇惊讶的样子,燕元华只觉好笑,倒是多看了眼拓跋柔。

    “我会转告皇兄,你回去等着就好。”他淡淡道。

    得了这个答案,拓跋柔当即松了口气,没再纠缠,认真行了一礼,走了。

    属国王位更迭的事,自然要寻当今天子做主。她之所以来寻燕元华,本就是因为被盯得太紧,根本没机会靠近当今,不得已而为之。

    “济安,她会当女王吗?”等人走了,陆明华忍不住问。

    中原几千年历史,也只出过一位女皇,这天底下,对于女子,本就约束重重。这般想着,她倒是有些期待看着她登上王位。

    “会的。”燕元华笑,一个女王,对大燕来说,是有好处的。

    天然的弱势意味着她不得不依靠燕国,那么,在这几十年里,都不必再担心北夷作乱。

    “那,希望她会是个好国主。”陆明华轻笑。

    玩乐半日,陆明华刚回到伯府,就被请去了正院。

    她心中一动,便猜是为何。

    “今日出去玩的可还高兴。”谁知,回去时并没有听陆成文夫妻提起陆成颂,只见袁氏招手唤她过去。

    陆明华心下隐约有些忐忑,她能看出,陆成文对于陆成颂,还是有些感情的。

    “还好,爹娘在家如何,那些亲戚,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走的。”她轻笑。

    “不提她们,”袁氏也有些头疼,拿起手边的册子递给陆明华,说,“你看看,这是我给你准备的嫁妆,看看可有什么遗漏?”

    陆明华没准备看,随手放在一边,笑着说,“爹娘做主就好。”

    她并不太在意,一副全然相信的样子,袁氏不由轻笑,又聊了几句,就让她先回去休息了。

    陆成文偶尔也插上几句话,等人走了,才叹了口气。

    “老爷您刚才怎么不说?”袁氏早就知道他没法开口,却还是笑问一句。

    “说什么?我又何必再让这孩子为难。”陆成文摇摇头。

    说到底,到如今这个地步,不是陆明华的错,是陆成颂为父不慈,又怨得了谁。

    出了门,陆明华也松了口气,若刚才陆成文真的提起陆成颂,那她实在不知如何是好,放了,她不情愿,不放,又怕影响了情分。

    好在,最后他到底没有说。

    回了院,出神了一会儿,等陆明华惊醒,才发现刚才一直想着燕元华含笑的样子,不由红了脸。

    闲来无事,她命人寻了东西来,准备做个灯笼。

    框架好搭,可等到糊上灯面时,总也弄不好,这般来来回回试了好多次,才总算弄好一个,最后斟酌片刻,她到底调了颜料,在上面浅浅画出几支腊梅。

    淡黄色的花开在枝头,陆明华又觉一角太空,思来想去,提了一句诗上去。

    【池边新栽七株梅,欲到花时点检来。

    莫怕长洲桃李嫉,今年好为使君开。】

    为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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