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千里之外的江州。

    连日的暴雨已经将整座城淹成了一片汪洋,泥黄的江水中,随处可见一片狼藉。倒塌的房梁、折断的树枝,飘浮的衣物、被冲上岸边死去的家禽鱼类……就连寺庙也没能幸免,金箔塑身的铜像半泡在水里,许多地方都已皲裂脱了壳。

    幸运的百姓在洪水淹城前逃了出来,投奔到别处的亲人家里;别处没有亲人的,则徒步几十里,来到临近的荆城避难;那些未来得及出逃的不幸的人,生命便就此终结在了这茫茫江水中。

    荆城府衙内。

    府尹赵德成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在偌大的前厅内来回打着转儿,从客位走到主位,又从主位走到门边,脚下的地砖都快磨出了一道道印子。他边走边右手握拳捶一下左手掌,隔了一会儿又左手握拳捶一下右手掌,面上愁苦得快要淌出水来,心里的咒骂一直没停下来过——

    该死的冯天志!晓得事情不妙便早早收拾金银细软拖着全家跑路,留下一堆烂摊子让他收拾。现在城外全是江州来的灾民,闹着要进城,他这城里哪儿能装下这么多人。朝廷的赈灾银粮又还没到,外边上千张口等着吃饭,叫他打哪儿去弄来这么多救济粮。再这样下去,那群刁民怕是明日就要砸门了!

    该死的小人!懦夫!王八蛋!

    虽然预料事后冯天志这江州太守的乌纱帽是铁定保不住了,不仅保不住,小命或许都得丢掉,但他还是想再往上参他几本,在他的罪名上再多加几条,落个死不留全尸最好!让他没给他好日子过!

    赵德成恨恨骂着,鼻子哼出的气快把两撇稀疏的胡子吹上了天。

    忽然门房急匆匆跑来,跑得太急还差点被门槛绊倒,边跑嘴里边高声喊道:

    “大人!大人!”

    赵德成思绪被打断,暴躁地转过身,“嚷什么嚷!没看我正烦着吗!”

    “大人!外边来人了!”

    “来什么人,都是些刁民,赶出去!不见!什么人都来烦我。”

    “不、不是啊,好多人,好长一段车马队伍,好像是、好像是朝廷派来的人!”

    “朝廷派来的?”他眉毛和眼睛登时挑高。

    “领头的可有说是谁?”

    “不清楚,好像是……什么王爷。”

    王爷?

    他惊了一下,这朝廷派来的钦差怎么会是个王爷?哪一个王爷?

    他揪着胡子思索了两下,随即催促道,“快,领我去见。”

    “哎!”

    前厅离大门不远,走不过几十来步便到了。两扇朱红色大门打开,外面的确是浩浩荡荡的一条队伍。

    领头的站了两个人,个子矮些稍靠后的那个着一件青色水纹绨,头戴一顶黑色平头小帽,面白无须,一看便知是个内侍;领头的那位弱冠年纪,一身深紫锦袍,腰间别一蒲纹玉佩,袍上绣着的四爪龙十分抢眼,脚踩金线靴,头顶翡翠冠,虽然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风尘仆仆,周身华贵不凡的气质却无法掩盖。

    这个年纪的亲王,身边常随一眉清目秀的内侍,又被派来接手这种苦差活儿,那只能是……

    “下官赵德成,参见霖王殿下——”

    赵德成心思转得飞快,眼珠子一转,只一瞬,便高举起双手,双膝下跪匍匐在地,嘴里高喊着参拜。

    司马琰瞥他一眼,“起来吧。”

    “谢霖王殿下!”他站起身,“王爷远道而来,下官有失远迎,还望王爷恕罪。下官即刻便差人收拾屋子,备上热水。王爷舟车劳顿,想必腹中已是饥饿,待您梳洗一番,下官斗胆设宴摆席,府内虽简陋,却断不会让王爷受腹脏之苦。如若王爷不喜,也可移步城内最好的酒楼,那里……”

    “不必了。”

    司马琰出言打断他的喋喋不休。

    赵德成看见霖王眉心轻皱,他身旁的小太监也露出了一副鄙夷的表情,这才讪讪住了口。

    “本王方才来的途中,看到城外路上皆是尚未得到安置的江州民众,许多人多日未进食,性命已垂垂,里面还有不少孩童。赵府尹有那时辰宴请本王,不如先把眼前这事解决了吧。”

    “啊是、是!”赵德成额上冒下一滴冷汗。

    “后方车马上是朝廷下发的救灾银两和粮食物资,你着人安排下去,排洪清污、修补堤坝、重建楼屋,分发粮食安抚好灾民,本王每日亲去督查。新任江州太守不日便到,这几日先劳烦赵府尹操劳了。”说完又淡淡补充一句,“此事若办好了,本王自会替赵府尹请功。”

    “不敢不敢,都是下官份内之事,怎敢邀功,”他立即弯腰拱手,假意谦辞,随后又抬起眼小心翼翼地问,“那冯天志……”

    “他身为江州太守,抛下一城百姓私自叛逃,上面自会派人将他捉拿,此事你无须操心。”司马琰冷冷觑去一眼。

    “是、是,王爷英明!”微微一瑟缩。知道冯天志不会有好果子吃他就满足了。

    荆城府衙最大的一间厢房中,司马琰简单梳洗了一下,换了身衣服,气色看上去顿时好了许多,一双形状优美的丹凤眼,眼睑微微垂下,透露着几分矜贵,挺直的鼻梁下,桃色的唇瓣轻合,整张脸俊秀中又带着青年的英气勃发。

    只是一旁的布古却耷拉着嘴,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爷,您真的要现在去吗?咱们马不停蹄赶路,已是好几日没歇了,这才刚落脚,您还是先歇会儿吧。左右有赵德成看着,想来也不会出什么事儿。”

    他们来时遭遇山体滑落,险些丢失人马物资,后来半路又窜出一群来历不明的山匪,两方打斗耗费了好些人力时辰。甫一结束,殿下便下令加速行进,所有人日夜不休,才将整队银两物资完好带入荆城。这才刚与管城的交上头安排下任务,殿下又坚持要亲去现场督察,这下去身子怎么吃得消哟。

    他苦口婆心劝了一炷香时间,殿下仍是不为所动。知道他一旦决定了的事情便不会轻易再改,布古也只好认命地连连叹气,一边嘴上埋怨着自家爷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一边尽心给他打包行囊。

    “对了爷,查出那帮山匪是什么人了吗?”

    “还用查么,除了那个人派来的还会有谁,这趟出来,他可没指望我完好无损的回去!”司马琰勾起嘴角,冷冷道,“本王倒要看看他还能使出什么幺蛾子。”

    城楼下,巍峨厚重的城门关闭多日后终于又被缓缓拉开,吱呀声在心里带出一丝震荡。司马琰领头走了出去,逐步往外,城外的景象与城内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路两旁挤满了无处可去的难民,人人衣衫褴褛、形容脏乱,因食不果腹,许多人有气无力地歪坐在地上。有些是一家几口,有些是二人相伴,还有些独自一人。

    骤然瞧见几名衣着光鲜的人出现在此,众人都愣了愣。司马琰缓步前行,环顾一圈四周,最后停在路中央,身后人皆等着他下令。

    忽然不知从哪儿跑出来一个四五岁的男童,跑至跟前,一把抓住他衣裳下摆,沾满灰的小手在雪白的衣料上留下几道污迹。

    他抬起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稚嫩的嗓音问道:“叔叔,你有吃的吗?”

    司马琰低下头,望见男孩肌瘦的脸颊和渴望的眼睛,还未来得及开口,孩子的爷爷匆匆赶来,一把抱开他,轻斥:“石子,别胡闹!”说罢紧张又警惕地盯着司马琰,瞧见他身上华贵的衣裳,以及后面几个官宦打扮的人,眼中划过一道仇视,愤愤道,“这些人都不是好人,可要离他们远些!”

    “大胆!”听到有人污蔑自家殿下,布古当即竖起眉毛大喝一声。

    “哼!”谁知那大爷却毫不畏惧,冷哼一声,“老夫说的可有错?洪水淹城,冯天志那小人弃城逃命,朝廷迟迟未送来救济粮,荆城又将我等拒之门外,我数千江州百姓无处可去无米可食,你们在城内好酒好菜,却放任我们在城外活活饿死!”

    “就是!”

    他话音刚落,周围愤怒的灾民顿时附和。

    “百姓在这受饿挨冻,你们达官贵人却在城内锦衣玉食大鱼大肉!”

    “平日赋税已是苛杂,官府征敛无度!如今遇此天灾,上头竟弃我等于不顾!”

    “此处还有嗷嗷待哺的孩童,你们这是在作恶!”

    灾民已被困了多日,原先的家里回不去,荆城又不允许入内,头几日还有官府的人来发些干粮和水,到了后面竟是无人再来了,他们就生生处在进退两难的地步,风餐露宿无人施援。今日总算见到城门打开,来了几个模样显贵的官人,一时群情激奋,也管不上什么后果,看到有人带头,全都闹了起来。

    “你们、你们这群刁民!放肆!”看到霖王殿下方来便被如此对待,赵德成大惊失色,生怕过后降罪到自己身上,赶紧招手叫人来欲挥赶,却被拦下了。

    司马琰转过头,略微一沉吟,对着众人朗声道:“诸位稍安勿躁,本王理解你们的心情,官府于你们并无弃之不管,本王此来便是带来好消息的。“他停顿一瞬,复继续,“本王今日已将朝廷的赈灾粮资带到,诸位马上就能食到热粥热饭,领到救济银,工匠们也已开始修筑堤坝重建房屋,保证每个人都能得到妥善安置。不用多久,在此的各位便能回到自己的家园了。”

    话音落下,众人顿时面面相觑,一面讶异面前这人竟然是个王爷,一面又不敢相信他们真的等到了救援。

    布古这时异常机灵地跳出来,对着百姓高声道:“这位可是大名鼎鼎的霖王殿下!王爷向来重诺守信,你们难道还不相信他的话吗?”

    偷偷觑了司马琰一眼,发现他没阻止,他面上愈发理直气壮。正好这时装粮的车过来了,望见那一个个盛着热粥馒头的瓦缸木盆,闻见那飘出来的诱人的食物香气,众人这才相信了眼前这位王爷所言不虚,他们真的得救了!人群顿时欢呼起来:

    “太好了!朝廷真的派人来救我们了,咱们不用挨饿了!”

    “感谢上苍,总算有粮食吃了!”

    “终于能回家了!感谢老天!感谢霖王殿下!”

    “感谢霖王殿下!”

    “感谢霖王殿下!”

    ……

    听到声声感恩戴德的话语,布古脸上翘出了得意的笑。这下可给他家殿下又攒了些好名声。

    灾民们在搭起的施粥棚里排起了长队,因看见希望,人人脸上都卸去了颓丧,露出几丝喜悦。

    司马琰负手在边上观望着,忽然左侧几步开外窜出一位身形有些臃肿的妇人,她踉踉跄跄跑来,面色凄苦,怀里抱着一个婴孩,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抓着他的腿根哭求:“王爷,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看到自家爷的腿被一个脏兮兮的妇人抱着,袍角都沾上了眼泪尘土,皱巴巴一团,布古一急,想冲上来扒开她,瞪大眼睛怒喝道:“大胆!还不放开霖王殿下!”

    司马琰抬手阻止了他的脚步。

    他蹲下身,望着妇人轻声询问:“你家孩子怎么了?”

    妇人哭着回答:“已经连续烧了两日了,连水都喝不进,不让入城,我们买不到药,再这样下去,只怕……只怕……”越说越伤心,话未说完渐渐变成了嚎啕大哭。

    “赵德成,”他站起身,唤道,“立刻让这位夫人进城,领她和孩子去看大夫。”

    “啊是,王爷。”

    妇人闻言不停磕头拜谢:“多谢霖王殿下!多谢霖王殿下!您的大恩大德小人永世不忘!”

    待人走后,布古赶紧拿出手帕替霖王净手,又替他整理好衣袍。

    司马琰摆手:“不必了,去看看还有没有急需医治的灾民,全部送进城内救治,随队的医官也着手安排下去。”

    “是,爷。”

    “将遇难灾民厚葬,流民家里有七岁以下幼童的额外分发贴补,确保每一位受灾百姓此间都有米可食有衣可穿。”

    “江州堤坝那边派人盯紧些,务必尽早完工,让原城百姓早日归家。”

    “有玩忽职守、贪墨灾民物资份例等事的全都上报与我,本王一律严惩不贷。”

    听得一道道命令传下,众人看霖王的表情早已如天神降临般。

    赵德成在身后暗自心惊:这霖王殿下好似不若传闻那般啊

    都城永安,丞相府。

    窗棂半开的书房内,紫铜香炉里的香袅袅升起,白色的烟雾在屋内缭绕。乌木雕成的榻上,金丝织锦铺盖,一身乌黑宽袍的人影盘腿坐着,两只手指夹起一颗棋子,悬在半空略微思索了一阵,而后轻轻落于一处,棋子与棋盘相碰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居然安然抵达了。”

    落棋的手收回,缓缓望向屋子中央低头跪着的人。

    “派去的人被全数剿灭,车队晚了半日抵达,现已开启城门施银。”

    黑衣人毕恭毕敬,身子未挪动半分。

    屋子里静默了片刻,半晌,听到头顶的人出声,“如此顺利,可真是不顺利啊……”

    底下的人到底跟了他多年,只一句话便知他所想,双手一抱拳,“属下这便行动!”而后起身快步离开书房。

    榻上的人一双鹰目转回棋盘,双指一捻,落下一子,黑子瞬间将白子堵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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