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翾在书房里和陵铄谈论着江州之事,并未注意到外面的插曲。
“灾银丢失,霖王已自行向皇上请罪,为解当务之急,号召荆城官员慷慨解囊,现已筹到相当数量的救济银。”
“慷慨解囊?”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他勾起嘴角,“这群人恐怕都被抓到了小辫子,如果不想人头落地,只有往身上割肉放血。”
“听说是保管的库房意外走水,连同粮食一起有五大车物资都被烧毁,那边正在彻查此事。”
陆翾端起茶杯饮了一口,是不是意外自有人心知肚明,那人大概也猜到是谁做的,只是现下只能装聋作哑罢了。
陵铄默然,心里大约也是同样想法。
“我猜,他来的日子将近了。”
“您的意思呢?”
“姑且看看吧,等了这么多年,不差这一时半会儿。要做,便要一击即中。”
陆翾沉声,眼中闪过一道冷厉的光。
他转而望向崔虎,询问孜弩那边的动向。崔虎回答暂且未有动静,想来上一战元气大伤,至今尚未恢复。陆翾点头,嘱咐他们不要放松警惕,贼子狡猾,指不定哪天便会卷土重来,大军一定要做好防备。
这一谈便谈到了酉时晚,陆翾让他留饭,崔虎说不方便,告辞后回自己家去了。
翌日是个大晴天,陆翾早晨去了趟演武场,看新兵操练,午时回府换了身衣裳,随后用膳。下午难得无事,打算去看看瓒儿的功课习得如何。
他独自去往明珠苑,初秋时分,院中的桂花树依旧碧绿苍盛,枝头零散剩下的花朵仍不遗余力地绽放着身姿,由内而外散发出缕缕清香。他沿着回廊往里走,快走到房门外时,听到半开的窗格内传出女子清脆的嗓音。
“小马听从阿娘的吩咐,将一袋麦子驮到磨坊,可是跑到河边时,哗哗流淌的河水却挡住了它的去路”
他不作惊扰,轻轻侧过半边身子,从窗沿缝里朝里望。
屋子正中央,一大一小两个人儿各自坐在方形木桌的一边,瓒儿吊着两只小短腿,双肘伏案,聚精会神盯着身侧女子讲故事。女子背对着他,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她小半张侧脸,殷红的唇瓣一张一合,一副全情投入的模样,丝毫没注意到外头来了人。
陆翾索性靠在窗边,就着这个位置旁听。下午的日光投射在女子脸上,愈发凸显皮肤白皙。她的声音婉转轻柔,在静谧的午后听起来令人格外舒适。
只是听着听着,他觉得颇有些奇怪,这是哪本书上的故事,他怎么从未听说过,还有马匹会说话?会说话就算了,怎么还能跟松鼠谈话呢?难道两者说的是同一种语言?
卫溱彼时说着小马过河的故事,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故事内容正在被人腹诽。
“小马跑到河边,刚抬起前蹄,松鼠又大叫起来:‘你不要命了吗?’小马说:‘让我试试吧。’于是它下了河,小心地趟到了对岸。原来河水既不像老牛说的那样浅,也不像松鼠说的那样深。所以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的道理呢,就是不要道听途说,要通过自己的实践去做出决定。”
陆翾忍着将故事听完,只觉着整篇故事从头到尾只有最后那两句道理稍微听得过耳,前头的都是些什么天方夜谭。看两人兴致勃勃的样子,他没进去打扰,转身默默离开了。
后来两回他如是这般旁听,发现这女子说的故事简直是千奇百怪,一开始还只是动物会说话,到后来竟是杯子、烛台、食具都开始互相交流了,听得门外的他连连皱眉。
这日晚膳,陆翾让人把卫夫子和小小姐请过来。
这是卫溱第二次与这位大将军同桌吃饭,依旧是不苟言笑的一张脸,连见到多日未见的孩子也只是微微扯动了下嘴角。鉴于上次的经验,卫溱今日不发一言,安安静静地用完了一顿饭,直到下人将碗筷桌面收拾干净后,才在陆翾的询问下谈论起瓒儿的功课近况。
几人从饭厅移步书房,卫溱告诉他瓒儿近日学了哪些字。陆翾随手取了一本字帖,指了上头几个简单的字叫瓒儿认,瓒儿起初有些紧张,卫溱安抚鼓励了几句后才小小声地把字念出来。陆翾点点头,随后让陵铄将小小姐带回院内,只留了卫溱在书房。
她心下疑惑,这是要做什么?
须臾,听他开口:“这段时日,辛苦卫夫子了。”
卫溱抬眸道:“不辛苦,都是我应做的。”
“把卫夫子留下,是有件事想要提一下,”沉吟一瞬,他道,“实不相瞒,前两日我路过明珠苑,碰巧听到你在给瓒儿念故事。”
卫溱目露讶色,她竟没发觉他来过。
“敢问大将军可是有何不妥之处?”她掀起眼帘,小心翼翼问道。
“我听了几段,觉着故事内容稍离奇了些。这动物何时能言了呢?姑且当作有兽类能化妖成精吧,我也不是没听过此类怪谈,只是连日常用物都能如人一般能说会道,做出决断,这实在是怪诞不经。我知晓你与瓒儿讲故事,是想引她多开口,只是这内容或许可以换一换,换一些合乎纲常的。”
他说完,转头看向她,等待回答。而听完他所言,卫溱此时脸上目瞪口呆。
她还当自己犯了什么大错呢,忐忑不安在脑海里过滤了一遍近日做的事,回想了一下有无出格的地方,没想到竟然是他觉得她的故事听上去不合常理,就因为里面的动物会说话?
卫溱简直不知道是该哭还是笑了。
“大将军,”她斟酌了一下,“这只是一种故事风格,或者,类别?将动物物什拟人化,能让孩子更易听懂,并且产生兴趣。况且我说的那些故事也不是毫无意义,虽然听上去有些怪诞,但其中都是蕴藏着道理的。”
她尽量简单直白地解释所谓童话故事,不知道对方能不能理解。
“只是你知道,瓒儿不同于其他孩子,她不喜言语,也鲜少与旁人交谈,需得让她尽早接受正规礼教,待她明白为人处世的道理后,必会懂事知事,性子自然而然便能活络起来。”
卫溱听罢,有些气笑了,轻吐一口气,正声道:“瓒儿的性格不是缺乏教育造成的,我带了她这些时日,知道她其实是个很聪慧的孩子,学东西很快,可是我也没见她因为学了知识而变得开怀主动。”
这位大将军想必十分缺乏想象力这种东西。
“那是因为学得还不够多,待她学了更多规矩,懂得更多礼教,性子便会成熟起来了,”忽然想到什么,他说,“我记得北院藏书阁里有《内训》、《诫子规》,我差人取了给你,你用它们作教材,想来会比你说那些故事好得多。”
嗬!
闻言,卫溱只觉得多日以来积压在心底的那股愤懑再也抑制不住了,她一咬牙,一拍桌子立起身,几个跨步逼近,直视陆翾的眸子容色艴然:
“大将军,我之前一直忍着没说,但如今觉得不说不行了!”
“我自入府起,每日看着瓒儿的成长与变化,一面感到欣慰,一面感到心疼。我知晓她没了娘亲,只剩下一个亲人,可连唯一的父亲都不常亲近陪伴她,那么小的一个孩子独自在这府中,纵然锦衣玉食,可心里的孤单却不是外物能填满的!”
“你当她的性子是缺乏教育造成的吗?那是缺乏爱造成的!”
卫溱真是替瓒儿感到生气,之前她便看不惯安北大将军对待孩子的方式,无甚陪伴就算了,每回见面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更遑论亲近了,她估摸他面对下属的态度都要比这好得多。
碍于身份情面,她将这些不满都压了下来,只是如今却是压不住了。他居然认为瓒儿的内向是因为不懂事,瓒儿比谁都要懂事!
还质疑她的故事违背常理,觉着应该给瓒儿教那些迂腐的礼教才好改变她的性子。他懂个屁!
她气得脏话都冒了出来。
而对面的陆翾,脸上的表情早已是呆若木鸡。
他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自己不过随口说了句话,这女人的表情瞬间变得恼怒异常,下一秒居然拍案而起,对着他就是一顿珠链炮轰,嚷了一连串他听不懂的话。靠得近了,他甚至能看到她眼里跳跃的两簇火花。
太过震惊,他甚至都忘了作出反应。
现下陆翾僵坐在椅子里,两手扣着椅臂,不知是该恼怒于自己竟然被一个女人指着鼻子骂了的事实,还是疑惑于她口中说的瓒儿父亲的事,脸上的表情可谓是精彩纷呈。
“你什么意思?”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紧拧眉头沉着脸色问道。
“我什么意思?”卫溱呵笑一声,疾言道:“我索性直说了吧。安北大将军,我很敬佩你这么多年驻守西北,为大郢朝和我等百姓守住了一方平安。若是在以前,我定会像其他百姓一样,对您保持绝对的敬仰。只是机缘巧合,我来到这照顾教导小小姐,因此看到了你对待自己孩子的方式。”她快速换一口气,“作为孩子父亲,你对她并没有足够的关爱和陪伴,想起来了见上一面,态度也说不上热情。平素只当你忙,没时间来看望,可今日一番话我才发现,你根本就不了解瓒儿,你从未了解过自己的孩子!”
愈说愈激动,她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三分。
陆翾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大脑也恢复了运转,消化了一番她的话后,脸色霎时黑了下来。
“你知道瓒儿喜欢什么吗?你知道她什么时候最开心吗?你觉得我的故事离奇古怪,可你知不知道,瓒儿在听这些故事的时候,是最高兴、情绪展露最多、也最愿意主动与外界产生沟通的时候。你什么都不懂!从来没真正了解过,却自以为是地想用你觉得对的方式去教导她,你有什么资格!”
送完小小姐回来的陵铄刚走进院子,就听到书房里传来争吵声,准确来说,是卫夫子气冲冲的声音。他心中惊诧,这是发生什么了?
他跨进书房内,卫夫子正背对着他,他看到她抓起面前的一杯茶,仰起脖子一饮而尽,而后啪地一声,把杯子拍回桌案,力道大得案上的砚台仿佛都震了一震,然后一个旋身,头也不回地大步跨出书房,脸上的表情应当是愤怒吧?
他扭头看向自家主子,这位惯常以面无表情不苟言笑出名的大将军此时正铁青着一张俊脸,眼睛盯着案台,嘴唇抿成直直的一条线,胸膛起伏,一脸怒气无处发泄的憋闷模样,细听还能听到鼻腔里喘出的几声粗气。
陵铄更加惊讶了,这到底是发生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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