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溱脚步如风快步走回明珠苑,一脚迈进瓒儿的寝屋,气鼓鼓的样子把正要出门倒水的方嬷嬷吓了一跳。
瓒儿刚沐浴完,方嬷嬷给她擦干头发,一个人乖巧地坐在床边。卫溱走过去,一屁股在她身旁坐下,双手握住她肩膀,盯着女孩儿小脸目光炯炯道:“瓒儿,以后我来带你,不要管你那将军爹!他根本就不懂得带孩子,他不关心你我来关心,日后除了夫子身份外,你就把我当成你的亲姐姐,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把你培养成人的,这样你也会多一个家人了!”
卫溱一口气说完,心里的气终于散了大半,长吐出一口气,忽然感觉衣角被人扯了一下。
“卫夫子……”
她低头,发现瓒儿一只手攥着她衣摆,仰起脸视线与她对视,圆溜溜的大眼睛里露出了清晰可见的担忧。
这还是瓒儿第一次主动对人表示出关心,卫溱见状又是感动又是欣喜,她轻轻搂过她,拍了拍她的背:“没事,我只是有些激动,早些歇息,明天继续给你讲神灯的故事好不好?”
她又望着她的眼睛盯了会儿,似乎在确认她真的没事,然后才点点头。
卫溱勾起嘴角。谁说瓒儿不懂事,她明明比谁都懂事。
再说另一边书房内,知晓了事件始末的陵铄立在边上,有点想笑,却又知此时不应该笑,努力控制着面部表情,以致五官都有些扭曲。
“我从未见过如此粗鲁的女人!”坐在桌案后的人愤懑出声,结实的胸膛上下起伏。
“不分青红皂白将人指骂一通,谁教她的礼数!还摔杯子,简直是…简直是…可恶!”
鲜少见到自家大将军被人气成这幅模样,鼻子一张一翕往外冒气,骂出的却是不甚有威慑力的两个字,陵铄不免新奇地多瞧了两眼。
半晌,他轻咳一声,道:“大将军其实不必太过介怀,属下倒觉得这愈加证明了卫夫子是真心对待小小姐的,把她当成自己的亲人一般照料,若这般看,这倒是极好的一件事,您日后也可更放心把小小姐交给她了。”
“哼,将瓒儿交给此等鲁莽无礼的女子,我应当日日担忧才对!”
其实陆翾知道她是对瓒儿好,冷静下来后回想她说的话,那女人话里话外都是对瓒儿的百般维护,和对他这个“父亲”不负责任的谴责。只是理解是一回事,被人指着鼻子训斥却又是另一回事,从来只有他教训人的份,哪里试过被人当着面厉声指责,还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这叫他面子上如何过得去。
知晓大将军郁结之处,陵铄好心递上一块台阶:“卫夫子只是误会了大将军和小小姐的关系,待她明了后,必会明白大将军的苦心。”
陆翾又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卫溱哄了瓒儿睡下,自己回屋简单沐浴了一番,上床躺下后,却辗转反侧睡不着,索性翻身下床,拢了件披风走到屋外头。
今夜月朗星稀,明日应当是个晴好天。卫溱放空脑袋,踩着脚下的鹅卵石,漫无目的地往前踱着步,不知不觉走了好长一段,待回过笼来,发现已经走到了后花园。
竟然走了这么远。
她仰头望望天,估摸着可以回去睡觉了,正准备转身,却看到凉亭后面冒出个人影,那人听到动静转过身来,月光打在脸上,这才看清是陵铄。
她与这位陵大侍卫相处得不多,每回见面他都是一副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样子,此刻身着月白长袍,头戴玉冠,长身玉立在夜色中,如同一个翩翩世家公子,丝毫不像将门里出来的人。
“陵侍卫。”她主动打了个招呼。
“卫夫子,”他点头回礼,“这么晚了卫夫子为何还未就寝?”
“睡不着,起来走走。”
“有何烦心事吗?”
“没有,只是”
蓦然想起先前书房一幕结束前他正好走进来,想必应当听到了他们的争吵,她有些发窘,不好意思地开口:
“陵侍卫,之前在书房我情绪有些失控,你别见怪。”
陵铄淡淡一笑,“卫夫子不必挂怀,卫夫子性情中人,待小小姐一片真心,小小姐有你这样的师傅教导,实在是幸运。”
卫溱汗颜,这陵大侍卫真是人美心善,将她的泼妇行径美化成性情中人。
“情绪上来了一时没控制住,我只是替瓒儿感到不平罢了,”话题挑起,好不容易平复的情绪又有些上来了。
她忍不住开口,“我就是觉得,大将军根本不懂得如何为人父母,孩子都是需要陪伴和关爱的,一个人性子的养成与家庭氛围有很大的联系。可是他像个甩手掌柜般,把瓒儿丢给人照料后,就一身轻松了。”
“我不知道瓒儿身上发生过什么,可如今这样,作为父亲和唯一的家人应当多些亲近陪伴才是。以往在外打仗身不由己便算了,现在好不容易回家,端的还是那副扑克脸,这是他的孩子又不是他的敌人,父权主义也不是这样行使的啊。”
“还说学了规矩性子就能改变,他懂什么呀!”
卫溱话头一开便停不住了,喋喋不休数落了陆翾一大番,直到余光瞥见陵铄的表情,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吐槽的对象正是别人的上司。
她住了嘴。嗯他应该不会把这些话传到安北大将军那里吧。
算了,反正都撕破脸皮当着人家面骂了一回,背后议论也只能算轻罪了。
陵铄怔忡听完,虽然不大理解她说的一些话,什么扑克脸父权主义,但总的意思应该是说大将军的不是。
他不免觉得神奇。
大将军在外人眼里一直是战神、英雄的形象,从内至外无论哪方面看都是完美的,几乎没有人会说大将军有什么不好的地方,至少西北这里不会有,府内外谁人不是对大将军充满了崇拜与敬仰,包括他自己。
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他那么多不好。
想到他今日气得不轻的样子,陵铄轻咳一声,觉得有必要为大将军正一下名。
“卫夫子可能对大将军有什么误会,他其实是个很好的人,不管是对属下还是对身边的人,只是寻常不善表达,情绪不轻易外露罢了,日后相处久了你便会知道。”
卫溱撇撇嘴。
“至于为人父母方面大将军其实也没什么经验,毕竟他没有带过孩子,也未曾娶妻。”
嗯?
卫溱蓦地瞪大眼睛望向他。
“小小姐不是大将军的孩子,大将军没有过孩子,”陵铄说道,“他两年前才将小小姐接到府里,之后很快便上战场了,所以他们其实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因此你说他不会带孩子,倒也没说错,不可否认,在这方面他或许是欠缺一些。”
“但实际上大将军对小小姐很好的,可能表达方式不大一样吧,加上他总是那副威严的样子,或许让你误会了。”
陵铄解释完,卫溱呆住了。
瓒儿竟然不是安北大将军的女儿?那是谁同她说的?
哦,没人同她说过。是第一次见面,听到大将军要她进府教孩子,她便先入为主的将他们的关系认定成了父女,之后又抱着少打探雇主家事的心思,从未跟人问起过这些事,才会在今日闹了这么个乌龙。
“那瓒儿的爹娘是?”
“小小姐的双亲俱已不在了,”陵铄低声回答,“小小姐的父亲,原是前安北大将军,也就是大将军父亲手下的副将,五年前在大寒一战中牺牲了,小小姐娘亲听闻噩耗后一病不起,两年前也撒手人寰。大将军自小与靳副将一同长大,袍泽情深,将他视作亲哥哥一般看待,得知他们在此地没有其他亲人后,便将他们唯一的女儿,也就是小小姐接回了府里抚养。”
“据说小小姐从前性子是很明朗的,只是父母相继离去后才渐渐变成如今这般沉默寡言的样子。”
陵铄嗓音清润,一字一句解释得很清楚。
卫溱闭了下眼,信息量太大,她得好好捋捋。
“所以说,瓒儿其实是大将军好友的女儿?”
“是。”
“她的爹娘亲人都不在了,所以大将军才将她接到身边抚养?”
“是。”
“所以大将军没成过亲,也从未有过孩子?”
“是。”
“那我今日在书房说的一番话”
“唔”
默默回忆了一遍自己今日指责大将军的话——她说他身为父亲不负责任,说他根本不了解自己的孩子,说她忍他很久了,说他什么都不懂,说他有什么资格
卫溱掩面,欲哭无泪,她才是没资格的那个。
对了,她还在他面前摔了杯子
越回想越想就地找个坑把自己埋了,如此冒犯大将军,明日她会不会被论罪当斩了。
瞧见她面上红白交替的脸色,陵铄安慰道:“别担心,大将军不会多有怪罪的,毕竟你也不清楚实情。况且卫夫子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小小姐好,大将军必定会理解的。”
话虽这么说,但她到底是指着人家鼻子骂了一通,甩了一堆莫须有的罪名,将人得罪了呀。
卫溱一把蹲下捂住脸,为自己的冲动忏悔。想到他今日被堵得面红耳赤的模样,她颓丧地将头一把埋进膝盖里。
还是过后找个机会去道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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