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人离开,这跪了一地的百姓才站起了身,而谢良臣也总算明白,谢平说的要论出身,还是读书人更受重视到底有什么深刻含义了。
县令离开之后纳粮照旧进行,不过此刻众人的心情都十分的沉重。
因为按照以前的惯例,他们一般也就会多备两升粮食,如今突然要多交三斗,无论如何也不够。
谢良臣刚才自然也听见那衙役的话了,见众人意志消沉,问谢正道:“大伯父,这税一定要交吗?明明前头一点消息都没有,现在突然通知也行吗?”
谢正并不知朝廷到底有没有加派这一笔所谓的“兴兵税”,因为朝廷的的诋报不是人人都能看见的,而地方官才是朝廷治理百姓的最直接抓手。
“我也不知,不过县令大人既发了命令,那咱们也只得遵从。”
实际上有时地方非法收税,朝廷并不一定会严查,反而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对方能够按时上供,保证中央的财政税收,朝廷也不会派人来查。
谢良臣没有从他口中得到想要的答案,有点失望。
队伍开始慢慢的朝前移动,前头时不时有衙役的呵斥声和村民的求告声传来,不过无一例外,最后都是以官府胜利告终,而几乎所有人都要再次前来补交税粮。
等轮到平顶村村民们交粮时,谢良臣便见谢正脸上带着笑,躬身朝那收税的税吏行了礼,又从袖子里掏出个荷包塞给对方。
那蓄着小胡子的税吏掂了掂手里的银子,勾起一边唇角看了眼谢正,轻笑一声,招手让人上前。
站在旁边的衙役见状上前,但见他手里拿着一个铁制的半圆形管子,用力插/入了稻谷里,随后再抽出,原是为取样。
等仔细查验了担子里的稻谷,回禀那税吏道:“回大人,这些稻谷颗颗饱满,少有空壳,符合县衙收粮标准。”
他话音刚落,那收税的小吏便翻到洛河镇平顶村那一页,然后在文簿上记录下了谢家大房的交税情况。
也是此时谢良臣才知,原来便是重量够了,有时遇到难缠或者有心刁难的税吏,对方还会故意说你交的粮食空瘪太多,让你另交多少补齐。
刚才前头那些争执,便是有人称自己交的粮都是细选过的,让官老爷再仔细验验。
可别人本就是有心刁难,哪里会跟你讲道理?最后也不过是白费口舌罢了。
谢平交过后又有几家交了粮,本以为这次虽然多给了这税吏好处费,可交粮也能顺利完成,哪知轮到谢家二房时,这税吏竟又开始找起茬来。
但见他朝那衙役暗中使了个眼色,那验粮的衙役便道:“谷平少米,且混有少量杂稻,成色不足,需另补一斗。”
验粮的衙役话音刚落,谢石头就急了,争辩道:“大人可是瞧错了,这谷子草民在家可是仔细筛选了的,哪里有什么杂稻?”
见他争辩,那衙役立刻眼一瞪,逼上前来,蛮横道:“是你验粮还是我验粮?你们这些刁民最爱的就是偷奸耍滑,此刻用这下等的稻谷来欺瞒官府还敢狡辩,你可是想蹲大牢!”
谢石头仍旧不服,谢正却知道不妙,立刻上前一步拉住这个堂弟,又朝那税吏道:“大人息怒,我这族弟向来莽撞,非是有意对大人无礼。”
那税吏本就是瞧着平顶村今年收成不错,家家交上来的粮都颗粒饱满,是上等的储粮,所以才想扣下一些,既讨好了县令又肥了自己的腰包。
再加上刚才谢正给的好处也不算多,所以他只抬手放过了前头那些,可要他放过整个平顶村的人,那点钱肯定是不够的。
“既是你族弟,那你就该好好教教他规矩,来向官府纳粮竟然也敢耍小心思,这也就是我宽宏,否则就是以此治你这族弟的罪他也是咎由自取!”
话中满满都是威胁,同时谢正也听懂了,这税吏是打定主意还要盘剥一层,若有抵抗,他便要罗织罪名让人下狱。
而一个家中的壮劳力若是坐了牢,后果只会更惨,因为要想把人捞出来,那要花的银子只会更多。
于是他脸上勉强浮起笑,对着税吏道:“大人说的是,我回去定好好开导他,大人处事公正,便如实记录即可。”
对于他的识时务,税吏很满意,点了点头,在文簿上记下了谢良臣家的交税情况:谷九斗,麦三斗。
明明是一石零两升,共十斗二升的谷子,生生被扣去了一斗二升,麦子也被扣去了一升,谢石头恼对方克扣太过,还想再争,谢安先从后头揪住了他的耳朵,将人带离了队伍。
后头平顶村的人大多也都是按着这个数被扣了税粮,而且有前头税吏威胁下狱的事在前头,这次根本无人说什么,只是沉默的将税粮担进了衙门的库房。
“爹,你为什么要拦着我!”谢石头此刻全没有之前的害怕,心中只剩不忿。
原本还想着今年收成不错,加上小女儿出生,家里虽是多了口人,但过年时总能多买些年货回来。
哪成想,这新来的县官竟这么狠,贪得比前任多多了!
而且刚才那轿子可是往县后街去的,县后街是什么地方?那是妓/院红楼开遍的地儿,这狗官青天白日的就去逛窑子,属实是荒唐得紧!
谢安见儿子仍没反应过来,干脆下手拍了他头一下,低声斥道:“你既知道对方不是个好的,你还非要撞上去,怎的,嫌命长是不是?”
说着他看了眼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谢良臣,道:“你儿子可才几岁,要是你真下了大牢,我看也不必找人来捞你,与其到时倾家荡产,一家人饿死,还不如留个根。”
那边纳粮重新走上了正轨,谢正也没再继续看着,而是走到这边,也劝谢石头道:“俗话说民不与官斗,咱们既然没得靠山,那也只能舍财保平安,石头你看开些吧。”
谢石头看了看那些身披甲胄,手拿□□,腰跨朴刀的县衙兵丁,终究也只能无奈的叹了口气,认了命。
这边几人灰心丧气,而从始至终目睹全程的谢良臣,则是把心中最后一点犹豫丢掉了。
什么富商巨贾,在这样的朝代里,在绝对的权利面前,再多的身家也根本不值一提。
等全村的人交完粮,此时距离城门关闭还有不到半个时辰,众人本就因着多交的粮税肉痛不已,此刻更是归心似箭,急急的朝城外赶。
因着是返程,谢正也不必再领着大家,再说虽大多数人都急于赶回去,可也有人想回去前买点东西,所以便不再统一安排。
虽是如此,谢家两房却是一起上的路。
谢良臣背着背篼跟在后头,这次他不再看粮店和货栈了,而是留意起书肆来。
从县衙出来后不久,他就见到了好几家看似卖书画的店铺,不过每次他想仔细看看,都因为前头谢平他们脚程太快而他腿太短,所以在追赶时只能一晃而过。
眼见这快到城门边了,前头的谢安却突然停了下来。
“大哥,你说要供狗剩读书,得准备些什么东西?要买什么书?”
谢平停下步子,转头看向自己的二弟,见他目光牢牢盯着街边一家小书店,欣慰他终于想通了。
捋着胡子笑道:“开蒙的书还有正儿以前考试时用的书都还在,你也不用给狗剩买,只要裁些纸来,到时候抄录一份即可。”
闻言谢安也不客气,点点头,独自转身进了书店,让老板给他裁了两刀纸,又买了墨、砚和毛笔。
谢石头和谢铁柱见父亲进了书店,都还没反应过来,等见到他拿着东西出来,这才受惊般的看着他,异口同声道:“爹你要让狗剩读书?”
其中谢铁柱一开始是惊讶,随后就有点不满。
自己虽因供养双亲得了祖屋,田产分得也比二弟多,可这供人读书的钱比起那些田地房屋来,多的却又不是一星半点了。
至于谢石头则是纯粹的不解,他爹不是最看不起那些不上进的酸秀才?怎的现在竟主动花起他口中的“冤枉钱”来了?
两个儿子在想什么,谢安一眼就看出来了,所以他也不遮掩,而是直接道:“你们也别说我偏心谁,狗剩是我的孙子,老大家的也是,我虽都一样看待,可到底一只手每根指头也不一般长。”
言罢他看着谢良臣,问道:“狗剩,你可会写字?”
谢良臣明白他想说什么,于是点头:“会。”
然后谢安便让他将几人的名字都写了一遍,等他写完,谢安又问他还学了些什么,谢良臣便把之前谢平教的《千字文》和《三字经》背了出来。
谢铁柱没想到自己这个侄子竟是个识字的,谢石头也没想不明白他儿子怎么就识字了,两人都愣愣的看着他,只除了谢平父子一如既往的十分淡定。
“你们也看到了,狗剩他原本也是与其他人一样的,但是他不仅有求学之心,而且自己还能主动找机会去学,就冲这点,他就比其他几个强。”
小侄子能识文断字,而且连自己的亲二弟都不知道,谢铁柱心服口服,因此对于老父的决定也没了异议。
同时他也寻思着,既然老二家的小子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字学会,那他回去也让自家的两个混小子跟着学,说不定以后也能成个文化人儿?
“可是爹”
“你也别说了,左右我也没太多钱,这些东西就当是我这个做爷爷的一片心意,至于以后如何,还得看狗剩自己。”谢石头还有点犹豫,谢安先开口打断道。
他的意思也很明白,要是谢良臣争气,那么谢家两房可以合力供他,要是他不行,那也到此为止了。
一直隐藏着读书的事现在被彻底解决,谢良臣也松口气,只是虽是高兴,他却觉得还有一件事也是顶顶重要的。
于是他皱着眉十分严肃的看着谢安道:“祖父说得是,只不过我听说那些读书人取名都是有寓意的,虽然爹给我取的名字也很很特别,但我觉得还是改一改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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