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野圣良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自他来到港口黑手党之后,从未睡得这么沉过。
就像人之将死时会回忆自己的一生,走马灯旋转着斑驳的光影,将他前二十多年人生摘拣得整整齐齐。
他的记忆构成和正常人不太一样,四岁之前的事每一桩都深深刻在脑海,四岁之后到青少年期的经历却是记不太清了。
在那像个局外人一样旁观的四年记忆中,他生活在一个没落家族,那时的公野圣良还不叫这个名字,也不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家族里处处光怪陆离,安身之处被冰冷的玻璃隔开,一张张破碎的脸或哭或笑,总是做出让尚且年幼的他无法理解的行为。
记忆的转折始于一场将家族尽数毁灭的灾难。怒然绽放的莲花攀附并吞没了所有建筑,来自地狱的火焰烧灼着遍地残肢断体,如幻似梦的香气中,深蓝发色的男孩踏过一地散乱的尸体,向他走来。
男孩脸上沾染着不知是谁的鲜血,一红一蓝的异瞳流转着诡谲的光,伸手抬起他的脸,似乎寻找着什么。
“你太弱了,离开这里吧。”
良久后,男孩如此说道。
公野圣良对他的前半句话并没有什么反应,但对后半句却充满疑惑,于是在男孩转身离开时,他抓住了前者的衣袖。
这股力道轻得可以忽略不计,但男孩依旧停下了脚步,沉默地回望着他。
公野圣良不知道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做,没有人教导过他该如何与人交流,甚至抓住对方衣袖的行为都是上一秒才无师自通的。他是一张用粗糙手法叠起的纸船,强行放逐在形形色色的人潮中,只学会了最拙劣的随波漂流。
孩子的语言系统本就没有发育完全,再加上压根没人会特意与他对话,他只能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不停地摇头。
蓝发男孩轻轻擦了擦他眼眶不知何时溢出的泪水,然后,将公野圣良紧紧攥住他外衣的手指一根根掰开,“你没办法跟在我身边。”
他看上去明明也大不了几岁,说话的语气与神态竟如此决绝坚定,并且言出必行。
只不过男孩还没有残酷到丢下公野圣良一个人在尸横遍野的实验室里自生自灭,他席地而坐,任由眼泪把他单薄的衣衫浸湿,直到公野圣良哭累睡着了,才抽回自己的手,不再回头地向门外走去。
等公野圣良醒来时,他已经身处一家福利院中。以此为节点,而后十年的光阴像是蒙上一层暗色的纱,模糊难辨其中的轮廓。
他辗转过太多地方,从一个岛漂泊到另一个岛,像一只时刻被栖息之处抛弃的候鸟。稍有波澜的几段记忆都是在办各种手续,入学、退学、转学,曾经那些老师同学的长相已经记不得了,他们做过什么也一概忘却,通通成了纱幔上灰扑扑的斑点。
直到国中二年级那年,他来到了并盛町,那层薄如蝉翼却无法触碰到的纱才被一把掀开,记忆由此重新变得明晰。
从楼顶滑落的花盆摔得四分五裂,只差毫厘便能砸中公野圣良的头顶。就在这毫厘之间,褐发棕眸、穿着高年级制服的人仿佛从天而降,险而又险地将他扑倒在地滚了几圈。
少年暖棕色的眼瞳里满是后怕,攥着他肩膀的手还在不自觉地颤抖,明明自己也心惊胆战,却依旧强撑着对保护在他身下的公野圣良挤出一个宽慰的笑脸:“同学……你没事吧?”
后来,他是怎么回答的呢?以他当时的性格,应该是什么都没说直接离开了吧。
……
……
仪器有序运转的声音传入耳中,脸颊被氧气面罩束缚着,身下是平整柔软的被单。
——他活了下来。
公野圣良的心跳频率未变,眼睛还未睁开,保持着和昏迷时一模一样的状态,但他的意识清醒着调动了所有感官,将能获取的情报一一在脑海中分拣判断。
这里是哪里?他回到港口黑手党了吗?周围有没有别人在?跟他一起的人怎么样了?
只需睁开眼就能得到答案的问题,但可能是因为想起了不太愉快的回忆,也可能是因为他现在的身体太虚弱了,人在生病时总会暴露出想要逃避的软弱一面,公野圣良也不例外,他想在黑暗中再躲藏一会儿,暂时忘却这个世界中只有他一个人的事实。
他知道还有太多的事等着去做,但只要一会儿就好,不会耽误太久的。
哒,哒。
有平稳的脚步声逐渐靠近这边。
公野圣良感觉有人撩开了他的衣袖,压脉带捆住他手腕下方两寸,几秒后,冰凉的针头刺进血管。
抽血的人手法娴熟,手也很稳,没有造成太大痛感,起码不至于让昏睡中的伤患惊醒。
内心传来不太妙的预感,公野圣良装作不适地蹙起眉,那人的动作一下子加快许多,像是很怕他醒过来,抽血结束后马上在手臂针孔处挂上医用腕带。
脚步声彻底远去后,公野圣良心下轻叹,约摸过去三分钟后才睁开了眼。
跟他料想的没错,他果然回到了港口黑手党。虽说病房大多千篇一律,但还是能从一些细节的地方发现端倪——比如桌案上纸杯的花纹,上面用了很特别的颜色,公野圣良曾在医疗部门负责人松原医生那里见过。
还有掩藏在仪器运转声下钟表的走针声,也和之前在医疗室听过的一样。
门锁完好,四周也没有破坏的痕迹,外面监控也在正常工作——刚才来给他抽血的是医疗部门的人,那为什么会怕他醒过来?
公野圣良很无奈,如果可以,他希望大家能坦诚一点交流,他又不是不配合,恰恰相反,对于能实现最终目标的行为他都十分欢迎,但貌似港口黑手党上至首领下至医生都不是这么想的。
啊,中也除外,他和中也聊天就很放松。
一阵微弱的电波声从脑海深处传来,而后逐渐趋于平稳,公野圣良了然,闭上眼睛安神,等着系统上线。
[契约者——!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呢呜呜呜呜呜——!]
在纯白的意识空间,不用受虚弱肉体的拖累,于是公野圣良轻轻松松抓住了朝他扑来的光球,亲切道:“能不能盼我点好?”
[因为当时你的生命能量下降得真的很快,为了节省能量我只好切断了我们之间的联系。]光球从他指缝间跳出来,主动告知了之前无法出现的原因。
末了苦口婆心道:[只差一点你的异能力就要当场爆炸了啊!]
公野圣良:“……”不管哪个都挺让人糟心。
没等他心情复杂地反思,光球又扑腾着飞到他面前,以激昂的电子音兴奋道:[好消息是——任务进度增长到了25,你做的好啊契约者!]
“……确实是个好消息,”公野圣良缓缓点头,“所以我做了什么?”
他把这两天的经历翻来覆去回忆了好几遍,得出的结论是——什么都没做。
这任务进度还能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怎么能这么说自己呢,不管走哪一条攻略方案,这都是一个非常完美的开头!]
攻略……啊,对了,为了拯救世界线,他和系统商量了三条方案来着。
回想起那一个比一个不靠谱的方案,公野圣良沉默了。
……他好像只做到了和太宰治贴贴吧!?
而且还是被迫的,那个洞穴小得连转个身都转不开!!
太羞耻了……公野圣良抱住了弱小可怜又无助的自己,头深深埋进膝盖,自闭地缩成一团,半晌才闷闷问道:“其他人怎么样了?”
[安全状态。]对他的迷惑行为感到理解不能的光球秒切换工作状态,[当然受伤是不可避免的,不过在那种情况下捡回条命已经是撞大运了。]
[不是说过爆炸地点就在你脚下吗?炸弹和黄金埋在一处,提前设置了机关,一旦溶洞内分贝波动超过设定值就会触发爆炸倒计时,其他人因为进入了分支洞穴,受到的爆炸冲击远不及你们的大。]
光球停顿了几秒,用恢复常态的电子音问:[对于处在爆炸中心却成功存活这件事,契约者有什么看法吗?]
“……啊。”
公野圣良把头抬起来,正对上光球外壳上表示疑惑的大大问号标志,他盯着看了一会儿,说话声音很慢:“我在想,如果就那样意外死掉的话,任务、不,这个世界会怎么样?”
光球的翅膀不动了,外壳上的问号也变成了充满挣扎的省略号,良久后终于下定决心道:[任务一旦失败,判定世界线崩溃后则不再需要系统观测,小世界关闭。]它十分忧伤地叹了口气,[就像为了不浪费植物更多的营养,必须摘下枝干上枯萎的叶子。]
公野圣良懂了:“看来我和世界线都必须一命通关。啊,这么说来我是园丁吗,要好好爱护这片叶子?”
光球飞到他身后,加大亮度,努力营造出一圈圣光:[感谢你,光荣的园丁先生!]
公野圣良:……我谢谢你了。
跟系统扯了没一会皮,便有一阵倦意自灵魂深处袭来。
被困在低温且氧气稀薄的溶洞内对人体消耗巨大,再加上爆炸中受到的伤没能及时处理,事后治疗勉强被控制住伤势不再蔓延。药物和人体自我修复机制双重作用下,公野圣良刚从系统空间出来,又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危及生命的时候,系统不必吩咐便主动降低了疼痛感,希望他能休息得舒服一点。
这次一夜无梦。
监护病房挂着厚厚的窗帘,窗外的光透不过来,白天黑夜的界限在这里混淆不清,时间也失去了作用。
柔和的暖光漏进视野时,公野圣良还在迷迷糊糊地想,一直坚持用不开灯搞神秘氛围的港口黑手党什么时候舍得交电费了?
他缓慢眨动着睫毛,努力把视线对上焦。
头顶还被暗色笼罩着,那片暖光只映亮了他的病床周围。
氧气面罩被撤下去了,公野圣良歪头的动作稍微轻松了一点。
赭发蓝眼的少年坐在病床一旁,手上拿着本图册正在浏览,但明显看着很心不在焉,阅读进度还停留在目录那一页。
公野圣良有点好笑,刚想出声提醒对方书封都被攥皱了,肿痛的喉咙却拖后腿地只发出一声模糊的气音。
然而在中原中也耳中,这几不可闻的声响却被无限放大,震得他当即扔下了手中的图册。
公野圣良看到赭发少年猛地起身,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神情既惊又喜,又不知想到了什么,短短几秒后变得复杂难言。
他望着对方默默感叹:中也,表情变化好丰富啊。
还是个十七岁少年的中原中也仍不习惯时时刻刻绷着张脸,正如丰富的表情一样,他的内心活动只多不少。
为数不多能称得上朋友的人受了伤,他当然会担心,而看到对方醒过来,他也自然而然地松了口气。
但是喜悦之后,之前被强行压下去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再次阴魂不散地翻涌上来。
也许友情也是有排他性的,更有可能还是怪那条青鲭太碍眼——在看到太宰治和灰发少年以那样亲密的姿势靠在一起时,他一瞬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嗡的炸开。
就好像……该那样做的不是太宰,而是他。
这个念头不知不觉溜进了脑海,乍一看之下中原中也甚至都没觉察出不对劲。
下一秒,他钴蓝色的眼睛难以置信地骤然睁大,倘若离得近细看,还能看到瞳孔在轻微颤动。
病床上的人注意到了他的异样,疑问地眨了眨眼。
中原中也匆忙且狼狈地避开对面人的视线,手套下的手指紧紧攥起。
等等……!他刚才在想什么东西啊!他明明、明明……
为什么会这样想……?
中原中也深吸一口气,头一次面对如此陌生而奇怪的情感,理智告诉他再深究下去也得不到什么结果。他压了压帽檐,嗓音有些哑:“……我马上去叫医生过来。”
他想要暂时逃离这间病房,刚走出两步,又想起了公野圣良刚才沙哑微弱的嗓音。
中原中也脚步一顿,心里暗骂一句,咬着牙又转了回去,从饮水机里接了杯温水。
“……中也。”
发白的唇瓣被水沾湿,总算恢复了一分血色,灰发少年陷在雪白的被枕间,看起来一阵风都能吹倒,却还是朝他弯起温柔的眉眼,“我没事的,不用喊医生。”
中原中也犹豫了:“那,有哪里难受吗?”
公野圣良点点头:“有一点。”
话音未落,中也的表情一下子紧张起来:“那要怎么办?”
“所以要拜托你了。”
“我?可是……”
“嗯。”
在中也疑惑的目光中,公野圣良回以直视,眼中露出浅浅的笑意,“我想和你待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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