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
“先帝是自焚而死。”
沅柔稍微停顿,接着道:“奴婢所为或许有愧您和先帝,但从来无愧良心。”
孙太后靠着引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无愧良心,何为无愧良心。
她不经去深想沅柔这句话里的意思。随后默不作声地盯着沅柔,右手下意识地攥住手边的引枕,鼻翼间的呼吸在不经意间重了些,顷刻间又平复了下来。
房中的灯火明灭不定,沅柔的身影被映在墙上,烛火跳动引得她的影子也在跳动。
半晌,孙太后从沅柔身上移开目光,侧过身子垂下头,晶莹的泪珠如同断了弦的珍珠一颗接着一颗坠落,落在裙面上晕开斑点。
“你无愧良心?那我的儿子呢?他尸骨未寒,逆王已经临朝称帝!”
字字如锥心,她说出这句话无疑是在往自己的心上插刀子,“他被奉天殿那场大火烧得只剩一堆焦骨,我作为他的娘,甚至连他的棺椁都见不到!而你,你是他信任的人,却捧着一道不知道从哪儿来的遗诏助逆王登基,如今那皇帝要逼着我们这几个孤儿寡母去殉葬!宋沅柔,这是你的良心吗?你也配谈良心吗!”
入宫六年,沅柔从未见过孙太后落过泪。
景文帝登基之后,孙太后迁居寿康宫,一直深居简出,连后宫的事都很少参与,像是方外之人。
可是此刻她的眼泪一颗接着一颗,落在沅柔的面前。
或许说,自景文帝去世后,她几乎以泪洗面。
在沅柔未曾看到的地方。
沅柔伸手靠近孙太后。
这一瞬,她几乎按捺不住,要将景文帝未死之事脱口而出。
可是她心里更清楚,自己不能把这件事说出来。
只有这些景文旧人越痛恨自己,景文帝的假死才不会和她们扯上关系。
沅柔收回自己的手。
“奴婢会求皇上收回成命,您和皇后娘——”
“我从不惧死,我只怕入了黄泉地府,愧疚太子爷和先帝爷。”
孙太后因这句话冷笑连连,胸口抑制不住地发疼,好似全身的血液都挤到胸口。
她咬牙,将心口的疼痛感压了下去,“我此生到这,活与死又有什么分别?我近来时常忏悔,忏悔六年前,不该因为怜悯你而把你带回东宫。没有你,我儿就不会死,没有你,如今那位只会是夺朝篡位的千古罪人!”
沅柔看向孙太后,她因在病中,容貌看上去透着倦意,脸颊没有血色,嘴唇却呈现怪异的绀青色,一双眼底满是怒意和痛恨,正紧紧地盯着沅柔,整个人透出绝望的凄厉。
却又暗藏着一丝难以发觉的怜惜。
“所以奴婢愧对您和先帝,却从未愧良心。奴婢所行之道,以一人救千万人,即便罪业加身,也无悔此选。”
孙太后含泪相问。
“那我儿是被牺牲的那一人?他可是皇帝!”
“正因为先帝是皇帝,受天下人所养,才该为天下人牺牲!”
孙太后因她这句话怔住,反应过来后,随手将手边的引枕掷到沅柔的身上。
引枕砸在身上并不疼,它只是落在沅柔的脚边滚了几圈然后停住。
这一举动蕴含着孙太后的愤怒,虽然看上去有那么一丝可笑。
毕竟孙太后浸淫宫中数年,即便打罚奴婢,也用不着自己动手,她只是单纯地发泄心中无法说出口的心绪。
孙太后忽然矮下身,抵在沅柔的脸前,目光与她直直相对。
“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就是一个奴婢,卑贱如蝼蚁!呈上遗诏你救了谁,方太师如今被幽禁在应天府,如果他不出席登基大典,景文旧臣一样会死,后宫嫔妃也一样!顾珩此人无情无义,倘若他念及一丝往日情分,两年前就不会起兵造反!从头至尾,不过都是你在自以为是,螳臂当车!”
明明越说越怒,可眼泪却一直落个不停。
这话说到最后究竟是怒还是怜,就连孙太后自己都难以道尽心中的真意。
“自以为是也好,螳臂当车也罢。”
沅柔用手抹去脸上的泪痕,眼睑微垂,压着嗓间哭着的悲意,“奴婢这次,定可以救下所有人。”
“宋沅柔!”
孙太后高喝出声,怒目而叱,“没有人需要你救,好好在乾清宫当你的差!”
“恕奴婢不能从命。”
暗沉灯光下,沅柔蓦地往后跪行几步。
她双手置于额前,伏跪于地面,恭顺谦卑地向孙太后行了一个周全的大礼,像是以此表达决心。
说完,沅柔扶着自己的膝盖起身,没有任何犹豫地转身,向外走去。
“宋沅柔!不要去!”
孙太后的声音在她的身后响起,带着显而易见的颤抖,“我情愿殉葬……我已经死了一个儿子,不想再死一个女儿。哪怕这个女儿犯了大错……”
一瞬间,沅柔潸然泪下。
她纤瘦的肩膀止不住地颤抖,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意,蹲下身抱着腿,埋头小声地哭泣着。
孙太后仰首向天,眼泪从眼角滑落,隐没入发中,“不要……拿自己的命去博。顾珩他杀心已起,不会停手的。你一定比谁都清楚……”
沅柔按捺住心中的痛意,缓缓起身。
“大娘娘,您要好好活着,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什么呢?
沅柔还是没有说出口,胸腔的空洞感几乎将她蚕食殆尽。
她在昏暗的灯光下笑了一声,声若云雾飘散。
“大娘娘,奴婢早已……视您如母。”
今日,她要用苏鄞这步棋去掣肘顾珩。
她不知道顾珩在盛怒之下,自己还会不会有活命的机会。
但是她心意已决,她要用自己的血去献祭皇权,去撞开前世惨剧的一条细缝,让初春的风渗透到无尽寒冷的隆冬之中。
尽管她重生后的初春如此短暂,如此寒冷。
沅柔再没有任何犹豫。
头也不回离开梢间。
她刚出来,孙太后的声音就跟了出来,“皇后,不许让她走!拦住她!”
吴皇后刚要上前一步,沅柔立马出声道:“皇后娘娘如果拦我,宫中再也不会有人保下大皇子的性命了!”
这句话,成功地扼住吴皇后的命脉。
她后退一步没有阻拦沅柔。
在沅柔离开后。
吴皇后走进梢间。
孙太后喘着气问道:“宋沅柔呢?”
吴皇后跪在孙太后面前,眼泪喷涌而下,“大娘娘,求您可怜可怜妾吧,妾就只有这一个孩子,他今年才三岁啊,何其无辜啊,妾宁愿用自己的命去换他的命,您为人母,难道不能体谅妾的爱子之心吗……”
孙太后闭上眼睛。
“都要体谅,可最该体谅之人谁去体谅呢。”
……
金乌坠落于宫墙之下,乾清宫正陆陆续续点上烛火。
顾珩正在闭目养神。
御案上的折子堆积如山,他再抬头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何安正拿着火折子一盏盏点亮烛光,火光在灯罩中跳跃着。
“何安,你来读给朕听。”
顾珩仰面靠在龙座上,抬手指了指眼前的折子。
何安一时怔住,苦笑地拿着手里的火折子,温声道:“主子,奴婢不识字的,哪儿能干得了这种细活。”
“在顺天时叫你习字,你不把朕的话当回事。”
“奴婢蠢笨,望主子赎罪,要不奴婢去宣宋御侍过来侍奉,她是个识字儿的。”
没听见顾珩的回应,何安也不敢擅自拿主意,将次间里的灯都点亮后,他却行退出乾清宫。
小憩片刻,顾珩睁眼看向窗外。
灯罩里跳跃的火光将屋外的人影映在窗镛上。
那道身影纤细柔婉,隐约还有说话声传了进来,说了什么他听不清楚,
顾珩坐直身体,一面翻开案上的折子一面拿起朱笔,继续批折子。
何安的声音在隔扇门处传来。
“主子,宋御侍求见。不过御侍她……”
“怎么?”
“主子您还是亲眼见一见吧。”
顾珩停了笔,抬头掠过何安一眼,疑惑他怎么吞吞吐吐的,便随口道:“让她进来吧。”
“是。”
没过一会儿,脚步声由远及近,听上去轻盈柔软,像是踩在柔软的锦缎上。
应该是宋沅柔的脚步声。
忽然,他想到工部近日呈上的折子,眉宇紧紧蹙在一起。
批红的动作带上几分薄怒,对着上折子的臣公一顿申斥,随后合上放到一旁,抬眼去看沅柔。
这一看,他不由愣住了。
眼前的女人发髻散乱,额头上有一道鲜红的口子,瞧着是被钝器所伤,此刻已经没有再流血,白皙如玉的左侧脸颊印着清晰的鲜红手指印,眼眶发红,眼中有血丝,显然刚刚哭过。
可是此刻眼底已经没有悲伤之意,除了冷然和倔强,他再也找不到其他的情绪。
她脊背笔直地站在乾清宫中,并不向顾珩行礼,反而与他的目光坦荡而直接地对视着。随后嘴角扯动扯出一丝鄙薄浅讽的笑意。
“奴婢御前失仪,恐污了主子的眼。”
顾珩饶有兴趣地盯着她脸上的伤,姿态闲适地搁了笔,嘴角也露出一丝笑意。
“去过梓沉宫了?”
“这不正是主子的用意吗?让奴婢亲眼瞧见大娘娘和后宫嫔妃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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