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志

    顾珩因她话语间的忤逆,不悦地蹙了蹙眉。

    顿了片刻,目光才重新落回到面前的折子上,冷冷道:“朕允准你多活一个月,看你的样子,像是不想活了。”

    沅柔喉咙里咳出一声笑意,“奴婢需要您的怜悯吗?”

    顾珩抬眼看她。

    “宋沅柔,你太放肆了!”

    “奴婢不放肆怎敢偷您的玉佩。”

    沅柔手指勾住袖子往手心里收紧,似是在给自己底气,“奴婢不放肆也不敢在奉天殿前呈上遗诏,今日也不会来乾清宫。”

    顾珩站起身,走到沅柔的面前,两人之间仅剩三拳距离。

    他身姿伟岸挺拔,需要低下头去看她,“你说的对,你确实放肆惯了。你以为朕是在怜悯你?笑话,朕不杀你,是要让这些人死在你的面前,让你亲眼看着!你越是保他们,他们越是该死。宋沅柔,你其心该诛!”

    沅柔侧首不去看他,“所以主子决心让大娘娘还有皇后娘娘为先帝殉葬。”

    顾珩眸底冷沉,一片阴鸷。

    “还有朕刚满三岁的侄孙也在名单上,朕怕景文在下面孤独,特赐他一家团聚。”

    她抿了抿唇。

    “主子说过,如果方太师为您诵读即位诏书,您会大赦天下。”

    “殉葬是幸事,她们会享有无限哀荣。”

    沅柔下意识地回首去看他,“人若是死了不过一缕清魂,有何哀荣?您将荣辱置于身后,难道不懂这个道理!”

    “朕给了,她们就有!”

    顾珩暴喝声怒起,震耳欲聋:“宋沅柔,奉天殿的尸体究竟是谁你心知肚明!你以为一道所谓的遗诏就可以保全这些人的性命,朕告诉你,痴心妄想!”

    沅柔睁阖了下双眼,没有说话。

    顾珩转身快速行至御案旁,找出一本折子狠狠掷在她的身上,溢满怒气的一句话紧随其后。

    “你在火烧奉天殿的之时,想没想过工部修缮奉天殿,会发现这道密道!”

    “奴婢自然想过无数次!”

    沅柔无畏地笑了一声,抬头凝视着他,没有一丝的避让,“祖父教过奴婢一句话,路险阻苦行终至,事艰辛有心则成,既决定选择此路,奴婢便已决定苦行到底。”

    事已至此,她反而无所畏惧。

    顾珩如同被她掐住喉咙,莫名地说不出话,随后气急败坏地笑了出来。

    “好!你好得很!”

    他手握茶盏狠狠砸向地面,碎裂的白瓷崩到沅柔的面前,她避也不避,只是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睛,八风不动地站着。

    乾清宫内传出来一道清脆的响声。

    守在外头的何安抖了抖拂尘无甚反应,张青山和刘畅吓得胆颤心惊却又忍不住好奇,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明间里,正剑拔弩张。

    顾珩站在御案前死死地盯着沅柔,目光如鹰隼捕食,只余冷厉狠辣,“宋沅柔,说出景文和苏鄞的踪迹,朕可以饶过你们宋家,否则朕将你——”

    “打入诏狱刑讯逼供吗?只可惜叶大人不在京中,用其他官员刑讯,主子既安不了心,手段也不如叶大人管用。囚犯在他手里,不出半日,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会吐得一干二净。”

    顾珩喉咙间的呼吸彻底窒住。

    灯光下,他怔怔地望着她,身侧的手指不经意地弯曲起来。

    打入诏狱,刑讯逼供。

    多么熟悉一件事,这是自己前世对她所做的事情。

    可是此生的宋沅柔怎么会知道。

    除非,她和自己一样。

    顾珩不想相信。

    可是看似不可思议,又在情理之中的事实摆在他的面前。

    他不得不信,或许回到三年前的人,不止他一个。

    其实他一直在疑惑为什么这一世的事产生了变数,宋沅柔竟然在奉天殿呈上遗诏。

    还有她初遇叶沧海时的反应让他起了疑心。

    不过他始终不认为,一个女人会把自己置于风口浪尖,割舍掉自己的一切去救这些不相干的人。可是现在他不得不信,的确有这样的人存在,以弱质女流肩挑朝政社稷。

    也是这个女人,前世在死之前留下诛心之言,以至于他夜夜梦魇缠身。

    这个女人,此刻站在他的面前。

    张牙舞爪地针锋相对,诏狱的情景一幕幕袭上心头。

    那三年,他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

    所以今生,他要刮了她全身的血肉来偿还。

    他厌恶她那张嘴,会说出不知死活的话,厌恶她那双眼睛,会无所畏惧地盯着自己,她只不过是乾清宫内被呼来喝去的奴婢,理应活在暗夜里见不得天光,可是她的作为却比天光还要粲然。

    而他是在残酷幽深的宫廷和尸山血海的战场上活下来的人,身体里每一丝血液都冰冷彻骨,夺朝篡位,同室操戈,诛杀文臣士子,屠戮至亲,他可以毫无波动地再行一次杀伐。

    可是这一刻,在这片粲然的光下,他竟隐隐觉得,自己在畏惧她的粲然。

    她太皎洁无暇,显得他愈发卑劣不堪。

    顾珩沉默间,沅柔先声夺人,平声道:“主子不是一直想知道苏鄞的下落,自他离宫距今已经快一个月了,奴婢愿意坦诚相告。”

    不用他允准,她直接开了口。

    “从应天到福建,苏鄞有先帝的信物为路引,此刻应已经抵达福建境内,他身上有奴婢亲手所书的认罪书,只要朝堂有任何震荡,他会立即把这封信,送到福建总兵胡大人的手里。”

    顾珩眉尾轻挑。

    “认罪书?”

    “信中,奴婢对肃王威胁伪造遗诏一事,供认不讳。”

    沅柔与他对视,将他所有情绪收入眼中,缓缓道:“福建总兵胡大人是先帝钦点的封疆大吏,手下有二十万水师,皆是骁勇善战之辈,如果他知道主子您胁迫奴婢伪造遗诏,他会如何?”

    前世,即便顾珩登基称帝,这位胡大人可是一直在福建蠢蠢欲动。

    顾珩深谙朝堂格局,不得不投鼠忌器。

    果然,她清楚地看到顾珩眼里的震怒和杀意。

    “你找死!”

    她摇了摇头。

    “奴婢所为,自始至终都在求活,为应活之人求活。”

    说完,她侧目看向一旁的博古架上,指着上头一册书籍。

    “这些全都是由方太师亲手所撰的书籍,无论是先帝还是太祖高皇帝都时常阅览,太祖高皇帝更曾言:此庄士,当老其才(1),更在临终前封为辅政大臣,嘱咐先帝务必善待。”

    “当年静妃娘娘濒临垂死之际,六宫漠视,仅大娘娘一人为其寻太医,还将贴身奴婢派去照顾静妃娘娘。”

    “太祖高皇帝因懿文太子一案,牵连无数朝臣,先帝即位后赦免被牵连的官员,銮驾亲临府门,迎众臣再入朝堂。”

    “还有大皇子,他是您的亲侄孙,如今不过才三岁,尚且是个孩子,他有何错?”

    “还有所有因此受牵连的士子。”

    “主子非要置这些人于死地,奴婢想问一句,您要诛的到底是景文旧人的不降之心,还是他们对先帝的拳拳之心。你自诩奉天靖难,奉的究竟是哪片天,靖的又是什么难!”

    多熟悉的一句话,仿佛一瞬间,将顾珩拉回到昭狱的那个夜晚。

    那双泛着血丝的眼睛,那张形同鬼魅的容貌,还有那三年每晚如约而至的梦魇。

    他这辈子永远不会想到。

    当年诏狱生死一别之后,这个女人会在他的面前,再次问出同样的问题。

    他要诛的究竟是景文旧人的不臣之心,还是他们对景文的拳拳之心。

    这句话像是一把刀,深深地插入顾珩的心头,三年里形成腐烂的疮痍。

    这一刻,刀锋又至,利落地将这腐烂的疮痍挑破以致鲜血伴随着脓液流出,既恶心又厌恶,偏偏又隐藏一丝扭曲的快意。

    “大娘娘,方太师……所有景文旧人您都不能杀。他们妨碍不了您坐上皇位,您可以将他们拘在应天府中养着。可但凡有任何一名景文旧人出事,苏鄞手里的这封信会立马递到胡大人手里!”

    说出所有的话,她一直僵直的肩膀陡然软了下来,低声道:“奴婢此生到这,不枉父母生养之情,不枉先帝与大娘娘回护之情,不枉方太师对宋家的雪中送炭之情……皇上您登基之日,奴婢自愿赴刑场受千刀万剐之刑,以消对您的所有大不敬之罪。”

    “只愿主子您能饶过所有人一命。”

    她边说边跪,眼泪不自觉地跟着落下。

    此刻她也顾不得什么礼仪教养,囫囵地用袖子擦掉脸上的泪痕,明明不想哭眼泪却止不住地流,整个人瞧上去又可怜又可笑。

    这一刻,她不是举止得体的御前女官,而是用尽了所有力气,精疲力尽的蠢女人。

    沉溺于自我牺牲,为在乎之人求一条活路。

    人之间的情意与恩义如何算得清楚明白。

    沅柔是不知道的,她在宫中行走多年,与更多人都是淡淡之交,不想施恩也不想承恩,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可是她不知道,是人就有牵绊,就有割舍不掉的情意。

    其实看似冷清,实则重情。

    因为无法周全所有人的情意,才会淡然如风地活着。

    而他与她是近乎两个世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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