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下旬,开科在即,南北分卷考也进行得如火如荼。

    可应天府贡院内爆出一件聚众斗殴之事,将南北学子之间的矛盾倏地点燃。

    南方学子王林与北方学子赵德兴之间发生口角,在贡院中大打出手,有五名考生受伤,还闹出了人命官司,王林被赵德兴及其好友围殴致死。

    早前因弘康三十年的科举已经润滑的南北矛盾再次被点燃,此次人命官司中还夹杂着景文旧臣和靖难功臣之间的矛盾。

    王林之父王正凯,曾任景文年间的刑部侍郎,为官清正廉明,铁面无私,绝不徇私枉法。久而久之,朝廷上的人给他起了个外号‘黑面公’,隐喻他堪比包青天。

    儿子惨死,王正凯身为刑部侍郎为子讨回公道理所应当,而伤人的赵德兴是赵家三代单传,其父赵勤更是靖难功臣,于顾珩有救命之恩。

    人命官司一出,赵德兴就躲回家中,赵勤为了保全儿子佯装病重闭门谢客。

    期间顾珩让杨奇去解决这件事,可赵勤仗着从龙有功不让杨奇进府,甚至连刑部官员上门都不予理睬,以致此案拖到四月初还未有个定论。

    这日,宁王府请了京畿有名的戏班‘三彩堂’,过府唱堂会。

    顾沣坐于水榭之上,静观戏曲。

    他身后摆着一扇黄花梨螭龙纹石面座屏,屏上绣雄鹰展翅,翱翔碧空,台上唱《斩马谡》,正唱到‘马谡回来问斩刑’。

    宁王斟酒自酌,一饮而尽,“好,唱得好。统统看赏。”说完这话,他露笑望向身侧妻子刘氏,眉眼间似有醉意,温言问道:“王妃觉得‘三彩堂’的这出堂会唱得如何。”

    “王爷,您喝醉了。”

    宁王妃凝视着自己的夫君柔声道。

    “醉又如何。”

    宁王唇边笑意更见爽朗,却暗藏一缕深沉,他再次斟酒饮尽,跟随着台上的戏子一同唱这出《斩马谡》。

    宁王妃扫过一众家仆,“你们退下吧。”

    家仆恭敬行礼,却行退出水榭。

    直至四周无人,只余台上的戏曲声,宁王妃神情才逐渐松懈下来,端正地坐直身子,“王爷,妾听说宫里那位已经知晓贡院的事,何安还亲去贡院申斥杨奇,这事正如王爷所盼,热闹起来了。”

    宁王摸索着手中的瓷酒杯,“赵德兴如今在哪儿?”

    宁王妃温软地笑,“听说已经被王正凯带去刑部,要以正晋法呢。妾还听说,赵勤现下进宫去求那位了。”

    宁王笑了笑,“赵勤就这么一个儿子,可不得想办法救下来。”

    他收敛起笑意,目光看向戏台子上,此刻已经离斩马谡的段落越来越近,宁王心中的快意随着戏曲推进而逐渐明显。他阖眸仰面,喉结来回滚动两次,似是在思忖着什么,“真想知道,我这位皇兄,这次会做什么决定。”

    “如今赵德兴在刑部的大牢里,虽说王正凯不能插手此案,但是刑部中都是王正凯的同僚,妾以为赵德兴的日子不好过。”

    宁王睁眼垂头,侧眸望向宁王妃,“那可得让赵家知道他儿子在刑部有多难过。”

    “王爷说的是,王府后院的桃树正当盛放的时候,妾过几日举办一回赏花宴,不如请赵家夫人也来作客。”

    “那就劳烦王妃了。”

    宁王妃问道:“宫里那位会杀赵德康吗?”

    宁王勾起唇角微笑,笑意依旧温润,目光却透着冷然的利光。

    “杀与不杀,皆为罪过。”

    他这话说得不甚清楚,刘氏听不太懂,但是她知道自己的夫君说出来自然有他的用意,他有他的广阔天地,她也愿意成就他的广阔天地。

    不论付出,不计后果。

    从表面上看,这只是一件由口角引发的人命官司,但凶手和死者代表着两个不同的阵营,既是原本就有隔阂的南北学子,也是景文旧臣的和靖难旧臣之间的隔阂。这就是像是一处脓包,不挑开的时候只会觉得疼,挑开之后又痛又恶心,什么腌臜事都会抖落出来。

    宁王低头浅笑,自语道:“这位真是好手笔啊,兵不血刃地就给咱们这位皇兄,制造了一个大难题。”

    宁王口中的‘这位’让宁王妃神色一禀。她下意识地去握丈夫的手,只觉凉意侵骨,“王爷同他合作,无疑与虎谋皮,妾担心……”

    “无妨。”

    宁王反握住妻子的手,紧紧攥住,将掌心热度传递给她,“这事怎么怀疑,也怀疑不到咱们的头上,其实党派之争是迟早的事,与咱们何干。王妃与我,好好在应天府观戏即可。”

    宁王妃颔首,又好奇问道:“……王爷为何说,杀与不杀皆是罪过。”

    宁王没有立时回答。

    台上的戏已经唱到马谡因失街亭后自缚向诸葛孔明请罪,诸葛孔明泪泗滂沱,纵然万般不舍,但是为了安抚朝野上下,不得不用马谡的性命来换取民心。可赵德兴不是马谡,顾珩或许可以毫不顾忌地杀他,摆平此事。

    但事是远不如这么简单,赵德兴虽然不是马谡,但是此刻他的性命已经和靖难功臣挂上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件案子已经从刑事案升级为政党之争,是南北学子之前的矛盾,亦是景文旧臣和靖难功臣之间的矛盾。

    平衡这件事看似简单,可真正做起来,才会发现举步维艰。

    政治没有对错,顾珩如果杀光景文旧臣,纵然残暴不仁,但在后来的政治上,他拥有绝对开阔的空间和权利。

    可是,顾珩选择饶过景文旧臣,就势必要在两方势力中找到这个平衡的点,可夹在水火不相融的政党之间,所谓平衡的点真是那么好找的吗?

    宁王唇角笑意透着冷光,“王林和赵德兴不过只是一颗棋子,其实杀不杀赵德兴,只有王正凯在乎。朝臣们想要的……”

    台上刽子手端起酒盏豪饮一口,将酒喷在含着利光的刀刃上,他无情地挥刀,在烈烈灼日下斩杀马谡,平稳蜀国社稷民心。

    宁王这刀中的寒光震慑住,嘴里的话不由地停住。

    宁王妃轻声唤道:“王爷……你怎么了?”

    宁王收敛心神,柔柔微笑,“没事。”

    他顿了顿继续道:“朝臣们真正想要的是皇上的态度,不杀赵德兴,南方学子以及景文旧臣势必对他失望,大晋的国法也会受到挑衅。可若是杀了赵德兴,那陪同皇上一起靖难的功臣们就会有唇亡齿寒之感了。自登基后,明眼人里都看得出来,皇上对杨奇杨复的倚重要远甚杨康山,这对于靖难功臣来说不诛心吗……”

    他说完,宁王妃也大抵懂其中的弯弯绕绕,眸子倏地亮起,“这事出在贡院,妾想,杨康山心中定恨不得借此机会,将杨奇拉下马。”

    “杨奇确有失察之罪,只是这点事不足以拉他下马。杨康山是靖难功臣中的主心骨,轻易不会出手,他现在大抵在烦恼如何保全赵家。”

    宁王妃颔首道:“王爷所言甚是,妾受教了。”

    宁王静默,微笑着将刘氏的手拉入怀中,温声道:“这出戏且有得闹呢,王妃可要陪着我好好观这出大戏。”

    宁王妃笑意温软,空闲的手斟酒送至宁王嘴边。

    “妾,定当奉陪。”

    台上的戏也落下帷幕,唯有宁王身后的黄花梨螭龙纹石面座屏上的雄鹰依旧翱翔,用鹰隼般的目光自上方俯视着这座应天府,这座巍峨皇城。

    肃穆庄重的玉楼金阙在夕阳余晖映照下更显苍穹,万家灯火之上,宫檐之下挂着一扇扇镂刻镀金的灯笼,一阵风拂过,吹得灯罩下的火苗颤抖跳跃,勾起宫室中一缕静谧幽深的沉香,斑驳曲折,在沅柔鼻尖淌过。

    天在将黑未黑的边缘,呈现出两种色彩的斑驳。

    沅柔站在明间门口,正抱臂倚着门框望向夜空中显露出端倪的残月。

    风织刚帮沅柔铺好被褥从暖阁出来,越过次间,瞧见沅柔站在门口赏月,微笑着说了一句,“娘娘喜欢赏月,日后可命人在后院支个凉亭。等到夏天可以在凉亭中赏月,定然别有一番趣味。”

    夏日凉亭赏月,这么想着的确别有一番趣味,沅柔因为她的几句话勾勒出‘风露渐凉人散后,倚阑闲看一池星’的画面。夏日繁星璀璨,倒悬在夜空中,夜风荷香揽入胸怀。

    下一刻,她又蓦地愣住。

    她以为自己早已是死水微澜,可为何却又因为风织两句话,居然期待夏日夜景。

    宫门处传来模糊的说话声,沅柔和风织同时望了过去。

    沅柔的眼底似乎冗杂着晚间的风吹得她眸光朦朦胧胧。少顷,门房上的小太监躬着腰小跑进庭院,在她面前呵腰道:“娘娘,司礼监的苏少监来了。”

    闻此话,风织微不可见地睨了沅柔一眼,沅柔转过身,目光落在风织身上,“你熬的虾仁粥味道极好,现下我到是有些饿了,想喝你熬的虾仁粥。”

    风织没有推诿,垂首躬摇应下,“娘娘稍候,奴婢这就去小厨房。”

    檐下灯笼晃了晃,大概是风织走过游廊时带起的一缕风。

    直至她走远,沅柔才走向台阶向宫门口去。

    苏鄞拿着灯笼立在夜色中,唯一的亮光笼罩着他的背影,长身玉立,身姿要比守在宫门口其他太监更加挺拔。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才回眸,苏鄞有极柔美的五官,眉眼间的风情甚至越过后宫许多女子。

    夜色中,他柔软嫣红的唇瓣在五官中最为突出,瞧上去要比女子的唇更想让人采撷。

    他搁下灯笼正欲行礼,沅柔不想受他的礼,直接打断他。

    “苏少监,随我走走吧,我有事想问你。”

    苏鄞规矩地应了是,走上前抬起自己的小臂让沅柔搀扶,这是他身为奴婢该尽的礼数,沅柔没去受他身为奴婢的伺候,随意地说出两个字,“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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