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宫随行的宫婢都被她吩咐在后头远远地跟着。

    前头是苏鄞挑着灯笼在开路,周围夜色徜徉,压得人喘不过气。沅柔望向灯笼中的烛火,开口说道:“王赵两家的案子闹得越来越严重了,杨康山希望皇上念在赵勤的战功上从轻发落,景文旧臣主张严惩,司礼监在内阁和乾清宫之间走动,这事你如何看?”

    “奴婢斗胆劝娘娘一句。”苏鄞握着灯笼的手蓦地收紧,回眸瞧向她,“这不是娘娘该过问的事,奴婢身在司礼监尚不敢多闻,更遑论娘娘您。”

    沅柔没有说话,只是抬头与苏鄞的目光撞在一处,她停下步伐。

    苏鄞以及身后随行的宫婢也跟着停下步伐。

    默了半晌,她才继续往前走,也再度开了口,“新旧两党的情势原就严峻,这么闹下去只会更加水火不容。”

    苏鄞不经意地放慢步子,与沅柔并肩走着,目光静静地凝视着她,“刑部已经查明王林与赵德兴之案的始末,起因是王林出言羞辱赵德兴与北方学子,赵德兴气不过与他有了口角,继而发展成缠斗。赵德兴是将门子弟,手上不知轻重,一通拳脚将王林打得脏器受损,丢了性命,按大晋国法杀人者偿命天经地义,当今皇上是明君,定会秉公处理此事。”

    “他秉公处理,就是在拿刀割靖难功臣的心。”

    “娘娘,您是希望皇上秉公处理,还是希望皇上保住靖难功臣的忠心?”

    沅柔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揪着袖口,苏鄞没有注意到她的小动作,他的目光全然在注视她脸上的表情,想从她的表情中看出她的选择,却什么都没看出来。

    因为连沅柔都说不出自己想要哪种选择,冥冥之中,她感觉到有一双手在挑起党争,不论顾珩做哪种选择几乎都是僵局。

    沅柔沉吟片刻,嗟叹着望向前方,“如今这情形,是豆腐掉进了灰渣子里,不拍不行,拍重了也不行。饶恕赵家,景文旧臣心中愤懑矛盾激化,治赵家的罪……”剩下的话不必细说,大家心知肚明。

    苏鄞没有再细问什么,他垂下眼睑换了只手拿灯笼,鸦翅般的睫羽在脸上打下阴影,将眼中的情绪遮挡住。换好手后,他重新抬起头,平声道:“左都御史唐琦拟了奏疏上呈,内容是弹劾赵勤亲族子弟侵占良田之事,杨奇杨复因贡院一事遭皇上申斥,内阁如今杨康山说了算,这道奏疏被他压着,皇上尚不知情……不过大晋皇帝需得接纳臣子谏言,唐琦又是出了名的谏臣,这事还有得闹呢。”

    沅柔侧过头望着苏鄞,“你这话的意思,难道是唐琦已经御前直谏了?这是将刀架在皇上的脖颈上,逼着他治靖难功臣的罪啊。他不是会受掣肘之人,唐琦如此步步紧逼反而会惹他不快,你以为届时是谁去承皇上的怒气?”

    苏鄞怔住,随后一笑,“无论是谁去承皇上的怒气,奴婢只希望娘娘您保重自身,切勿掺和到这档子事里。”

    “我是真不想掺和,可我早已身在局中。”沅柔眉头深深蹙起,夜风吹得她发丝扬起,她望向苏鄞,“苏鄞你说,景文旧臣和靖难功臣,是否始终无法和平共处?”

    他低了低目光,看眼灯罩中的火苗跳跃,“党争历来就是如此,皇上既然要当仁君,要留下景文旧臣,就势必得在两党之间制衡。否则,君臣离心只是早晚的事。”

    沅柔望向这座巍峨宫殿,无声无息地露出笑容,她救下景文旧臣的性命是希望他们不成为皇权下的牺牲品,可是政治的复杂性谁能猜到,死有死的解脱,生有生的苦恼,世间万物自有命数。

    “你说得对,这事不是我该掺和的。”她眸光有些空洞,手指松开一直扣着的袖口缩进袖子中,默默地垂下头转身,身后的宫婢退至两旁让出一条道路。她深吸一口气,往永宁宫的方向走去,“对了,说了这么多,还没问你身体恢复得如何,身上的刑伤好了吗?”

    苏鄞颔首,“劳娘娘担心,奴婢的伤大好了。”

    不再说朝堂之事,他的神情松泛了下来,默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孙掌膳送您的册封礼,您瞧着可还入眼?”

    沅柔蓦地怔住,面色有一瞬凝滞,她知道那是苏鄞送她的。当下无人,宫婢也在身后远远地跟着,她说话无须顾忌。

    “我许久以前说着玩的,没想到你还记着。”

    苏鄞没言语,送给沅柔的并非是何等贵重的物件,只是一对儿童团坐,怀抱麒麟的泥人。他其实已经不太记得是沅柔何时说过的话,但是始终记得她说过想要一对阿福。

    他收拢起心绪,嘴角笑意缱绻又温柔,“民间玩意宫里没有,孙掌膳也得了一对。”

    这是他前往福建路上所买,当时自首后被锦衣卫校尉当成罪证收走了,他向北镇抚司叨扰好久,上下打点才要回来,正好趁着册封礼那日送给她。

    能将这对阿福送至沅柔的手里,苏鄞已经很知足了,他小心妥帖地埋藏着自己心底的心意,唯恐这份属于奴婢的情意亵渎了她。

    沅柔侧头望向他,“你如今在司礼监可好?”

    苏鄞回道:“劳您记挂,奴婢做的都是以前做惯了的,一切都好。”

    她怅然叹道:“司礼监非偏安一隅之地,你行走皇上和内阁之间,要比我更加珍重自己。”

    其实如今他在司礼监的处境颇为尴尬,原来相熟的人员几乎全被撤换,现任掌印名为黄岩,受何安的提拔。司礼监一向往来内阁与皇帝之间,在景文年间他颇受先帝重用,如今却专司六局庶务,朝政之事基本插不上手。

    苏鄞默了片刻,未露出端倪,只颔首道:“娘娘说的是,奴婢省得。”

    天色已彻底暗了下来,月牙高悬在夜空,华光淡然,驱除人身上仅剩的暖意,只剩下灯笼中将灭不灭的光。长宁宫面前的宫道就这么长,这一刻已经走到尽头,朱漆描金的宫门已经近在眼前,纵然再不想回到这座宫殿之中,也不得不回去。

    苏鄞拎着灯笼立在永宁宫宫门口,凝视着沅柔进宫的背影,直到宫门阖上断绝他的视线,他才拎着灯笼怅然若失地离开。

    四月里的戌时天早已黑透,宫道两旁的石灯将将点燃,照亮了墙角一道颀长的身影,夜色中的明黄色衮龙袍既显眼又不那么显眼。他身后站着一群宫婢,挑灯的拿伞的举幡的乌泱泱的一片,所有人拴住口鼻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顾珩就站在墙角,往前一步,将才沅柔和苏鄞就会看到他的圣驾,往后一步,谁也不知这墙后面站着是谁。

    他就这么站着,苏鄞的身影都已经消失在永宁宫的宫道上,他仍在站着,背后紧握成拳的手展示着他此刻心中的怒火。何安一向知道他的性子,此刻也只敢默默地跪着,等顾珩的手握得不那么紧了,才敢壮着胆子开口。

    “主子,夜里凉。”何安迈着步伐往顾珩脚旁近了几步,摩挲着手里的拂尘,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您身子将好,可不能再病了。”

    顾珩没有应他,他的心里很不平静,王赵两家的事逐渐发展成朝廷党派之争,如今牵扯出侵占民田之事,杨康山虽然压了唐琦的弹劾奏疏,但是叶沧海掌管锦衣卫,这些事瞒不过他的眼睛,自然也逃不过顾珩的眼睛。

    朝堂上的水已经越来越浑,有人借机暗处挑起党派之争,他身在其中如同睁眼瞎子,想整治朝政却又轻易抓不得,还要替一帮酒囊饭袋收拾残局。

    王正凯代表着景文旧臣在等他的意思,而赵勤是陪同他一场一场战役打下来的靖难功臣,在哭天抹地替赵德兴以及赵氏子弟求宽恕。

    官场能经得起推敲的人凤毛麟角,满朝文武大臣,有几人敢摸着良心说为官清正不曾有过任何贪赃枉法?靖难功臣跟着他一路打进应天府,可以说是勒紧裤腰带过了好几年穷苦日子,如今好不容易鸡犬升天,怎么可能不攫取权势财富?

    说句通透话,这就是人之常情。

    越是穷苦之人,一朝得势越是要攫取,他睁一只闭一只眼,这事也不至于端到明面上来。

    现在好了,都察院揪着赵氏的事不松口,这哪儿是要治赵勤的罪,这是要让靖难军的威望扫地,让他的威望扫地。

    侵占民田的事尚且好办,可挑起南北矛盾以及党争的刑案却不好办。

    这一桩桩事压在乾清宫的御案上等着他处理。

    他被扰得头疼至极,便在宫中随意转了转,谁知无意间竟转到永宁宫来,还亲眼见到沅柔和苏鄞见面的场景。

    两人分别时,苏鄞那对眼珠子,都快黏到宋沅柔的身上了!

    他当初就不该放过苏鄞,该让叶沧海直接杀了了事,可若是真杀了……宋沅柔又会怎么样?

    他不作声的功夫,何安脑子里的心思已经绕了千八百回,自己是主子身边的大太监,这当口只有自己能出声说话,他沉吟半晌,低声道:“主子,赵将军已经递了好几回宫牌,听说已经在宫门前跪了——”

    “何安。”他垂眸冷冷地打断,“你在朕身边十几年,难道不知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今日如果见了赵勤,明日都察院弹劾的奏疏,杨康山想压都压不下来。你既然惦记往日在顺天府的情分,不妨替朕告诉他,这是应天不是顺天府,他的儿子朕要按晋法议罪,赵氏族亲侵占民田之事,朕也会彻查清楚。”

    他话里的杀意和嗜血让何安心头一震,嘴唇不由颤了颤,默了片刻才道:“奴婢斗胆说一句,主子这么做,只怕会伤了旧人们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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