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言啊……”申屠空感叹,思索中,神情跌入往事。
那时像申屠空比申屠策现在还小一些,刚与家人分别从漠北返回回京州不久,大哥书信,说又捡了个弟弟,他本就与二哥分宠,听到这消息并没有多开心。
四年后裴言被送到京州生活,申屠空与他相处过几回,只是裴言小时候就寡言沉闷,申屠空又是爱闹腾的性子,去了几次自讨没趣,又被他亲娘拦住不让,几年过去,渐渐地几乎忘了这个弟弟。
本来就没放心上的。所以偶然间听到家中仆役对着小孩斥责怒骂时,申屠空还以为是仆役在斥责自家孩子。那时正是他结交狐朋狗友玩的最疯的时候,听到“打碎夫人的碗,打你几下是对你客气”这话时连脚步也不停,风风火火赴局花天酒地。
那天,裴言被申屠空生母罚跪一天一夜,家中仆役走狗讨好女主人,擅自用马鞭抽打体罚,一天一夜滴水未进,第二日裴言高烧不退,一度濒死。
这消息从申屠空小厮嘴里说出来时还带了幸灾乐祸。
“我少时纨绔,哪里管过内府,想着好歹是父亲养子,总不至于冷落。不曾想到竟落得那副惨样。”申屠空谈及此事,脸上满是懊悔,分神注意到申屠策眼中闪烁着怒火的心疼难过,“母亲去世后,将军府轮到她成为女主人,在府内嚣张跋扈我并非不知,却不知竟然到这般草菅人命的地步。我知道这事后冲二夫人发了一顿火,她管不住我,就偷偷派人去拦我写给漠北的信。”
申屠空有些低落,他看着初见的侄儿听完这段话后心疼的眼神,挽回道:“好在父亲收到书信派遣护卫接裴言回漠北之前,我没再让二夫人碰裴言。父亲在回信里大骂了我一顿,连二哥也教训我对弟弟不上心,反省中我开始接管将军府,即便后来我想与裴言亲自道歉,可惜京州事多脱不开身,十年过去,反倒是先与你坦白了。”
往事说完,马车里一阵长久的沉默。
马蹄渐停,车外渐渐传来迢城南门守卫检查文牒的询问声,申屠瑾在外提醒一声:“迢城到了。”
申屠策手握着三叔赠予的短刀,率先打破沉默道:“三叔不必自责,你护住小叔,我还要同你道谢。”
这小子护短,申屠空半晌问他:“你们感情很好?”
“嗯……”亲情羁绊,三叔还问出感情好坏来,怕三叔觉得失落,他斟酌开口道:“自入北营以来与小叔同吃同住,所以更为亲近。”
马车略微一停便驶上迢城新造平整的道路,再有不到半刻大抵就能回府。
哪里是要问这个,申屠空心里算着,“大哥送策儿回大蜀时裴言也只有十岁,那时我总为裴言担心,没想到是策儿捂热他的心了……”
心里带点作为兄长和叔父的欣慰,他自然而然的伸手轻抚侄儿的脑袋。触感柔软,真是像极了小动物。
“策儿…”申屠空轻声唤他,眼里盛满亲呢,“谢谢你。”
申屠家兄弟四人,本会各奔东西渐行渐远的心,仿佛因为申屠策的到来而又开始紧密的往回拉扯。
虽然失去了相处的八年,叔侄俩在谈话间很快就消除了初见的尴尬,京城故事又多又新鲜,申屠策听得入迷,转瞬间迢城大将军府到了。
申屠空自小就怕父亲,见面不到半日的叔侄跳下马车,抬眼见到许久未见的老将军正伫在门前张望,申屠空领着侄儿,忙不迭地近身一拜。
“父亲。”“祖父。”
申屠瑾也下马上前。
今年冬天异常寒冷,老将军自去年初开始身体一直不大好,只是这会儿他面色红润,平日浑浊的眼睛里清朗有神,眼神在三个孩子身上来回打量,看着很高兴。
“虚礼就不必了,”申屠恭高兴,背在身后的手几度放下,他想上前牵起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碍于面子又不大好意思,有些无措,“都别在门口站着了,进屋吧。”
申屠空与老将军已有十年未见,曾几何时原本需要仰视的背影在长大的他眼里已经不再宽厚,申屠空眼中酸涩,他理解父亲为何会把后半生献给漠北,却忍不住突然翻涌而上的委屈。
年少往事,过眼云烟,因为忍受不了漠北苦寒的他在少有父亲陪伴的人生里跌跌撞撞长大,那份孤独寂寞又随着兄长们的离开在他心底生根发芽,唯有在漠北寒风中才能收起放纵与不羁的伪装,去享受难得的温情。
一旁的申屠瑾见弟弟神情落寞,心中自然也不太好受,为了缓解他的情绪凑到他身边与他打浑道:“三弟,京州至迢城路远,你信中说这三月来一路是游山玩水至此,怎么不见你带几个好友来?”
这话隐晦,申屠瑾拐着弯调笑他与矜王世子那则越传越离谱的故事,不过这招好用,申屠空一听到“好友”两字一个踉跄,瞪他一眼,就差上手捂住他的嘴,回话的语气里多少带点避闪不及。
申屠空压低了声音,显然并不想让前边带路的老将军听到:“我知道一来漠北你准取笑此事!小声点,得空再与你解释!”
咬牙切齿的模样,惹得申屠瑾嘿嘿直笑。
兄弟俩谈话并没有避着申屠策,虽然是个小孩,倒也并没有无知到他俩在说啥,心下也有些好奇,想起那一天二叔把这八卦说给裴言时的情景。
那天他和往常一样爬上城墙默默地看着城外枯草发呆,黄昏时分,二叔跟小叔路上遇到,便一起来寻申屠策。申屠策五感出众,远远听到他们正在谈论那位在京城里素未谋面的三叔。
“时过境迁,我不记得了…”那时候申屠策话少,裴言话也不如现在多,很少这种语气,听裴言继续说道:“只是听说他胡闹爱玩,招惹过不少大家闺秀。”
“嗯…我倒要庆幸这回他不是同某位大家闺秀做这种事儿了,换成女孩,说不得得给申屠家丢多大的脸。”
“……”
“嘿嘿,言儿,你害羞啦?三弟浑是浑了点,男女之事上还是颇有底线,再不济也得讲究你情我愿吧,这八卦传的有鼻子有眼,八九不离十是确实出了点什么事儿喽。”二叔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幸灾乐祸。
“父亲他……听说了吗?”
“气的不行,打翻了一壶酒。不过嘛,好在有策儿这么个宝贝在,父亲虽然生气,诸如绝后之类的话到底还是没有讲出口的。”
“……”
“诶,你这是什么眼神?我只是觉得我这条命迟早是献给漠北的,不想辜负人家姑娘罢了。倒是你,有没有看上眼的?跟二哥说,二哥替你做主。”
“……”申屠策没有听到裴言的回答,脚步声渐近,两人瞧见坐在沿墙壁上朝着外边荡腿的申屠策,魂都快吓没了,止住话头连忙边哄他下来。
申屠策还挺喜欢女孩的,比起那些个打不过他就以多欺少的熊小子,女孩儿就从来不参与进这种争斗中,甚至偶尔受伤,还会有女孩出头呵斥,带他到一旁擦掉他身上的尘土与血迹。
虽然她们这种好意总会招致那些小子更加恶意的报复就是了。不过后来年岁渐长,申屠策的拳脚比他们厉害上太多,即使对面以多欺少,除了言语诋毁令他难受外很难伤他分毫,渐渐地她们偶尔遇见都只在一旁看着,听不过去时才会帮着他骂回去。
申屠家都是男人,没人心思细腻的教他什么是男女有别。直到有一次,对面总是带头找他麻烦的胖小子起哄迢城里最漂亮的小姑娘是他的相好,惹得这漠北的小姑娘红着脸大哭一场后,申屠策茫然间才意识到什么,胖揍了小胖子一顿,捕了只漂亮文鸟安慰她,送她回家了。
好像是不久前的事儿,只是这几月发生了太多事,回想起来,申屠策已经记不起女孩的名字了。
祖父问了问申屠策这几月入营后学了些什么,嘱托几句,也就放他自己玩了。
申屠策心里想着三叔那则八卦趣事,跟着到二叔房里一起喝茶。
“此次北上提前许久,除了想看沿途风景,确实是还有任离的关系。”两人一路拌嘴,坐下泡茶时并没有意识到跟着他们进来的申屠策。
“真如传言所说?”申屠瑾问道。
看着兄长一脸八卦的模样,申屠空没有形象的翻了个白眼回他:“都说是传言了哪能有真?明面上传的才是真事,一时冲动亲个嘴罢了,谁知道会传成这样!”
“诶?还真有这…是是,别生气,继续讲。”申屠瑾安抚道。
“本来这事儿拿来取乐一阵便罢,只是任离这人摸不透,辞退说亲不说,三番五次往府里送些珍奇宝物,次次附有书信,内容……”申屠空回想到此脸色十分复杂,转移话题道:“与他并非初识,往日性格沉稳,行为举动也颇为可靠,\''着花未\''园里一通胡闹突然变了性子,我觉得奇怪,派遣手下暗中调查是否有阴谋牵扯。”
申屠空语气变得正经,申屠瑾也不再同他说笑,严肃问他:“查到什么了?”
“再怎么说也是衿王世子,确实查出些衿王府不干净的事来,仔细甄别,却并没有牵扯到申屠府。我看他不像是要针对申屠府,听见他就心烦,索性出京散心了。”申屠空说完,一杯水也已经空了。
“连我在迢城尚知京城权利交织多方角逐,三叔怎么不想那位世子是想拉拢三叔,巧有闹剧,正好借着舆论就计将您划为衿王派系。申屠大将军府声望极高,又从来不站队,那位世子不就是想着一箭双雕么?”
听到这段冷静分析的声音,兄弟两人突然回过神来,才发现侄儿坐在一角,挨着桌子撑着脸看着他们。
申屠空早从书信中看过父兄对这位侄儿聪慧异常的评价,亲眼所见还是有些震惊,机械的重复了一遍“一箭双雕”四字。
申屠策解释道:“一箭双雕,即是想无形借申屠家的名号加大衿王筹码,又想……”他谈及此事,目光看向桌面,避开两双目光如炬的眼神,声音也弱了几分道:“又想同三叔好。”
这话听的申屠瑾头上冒汗,光知道这小子军事上颇有天赋,没想到对人情世故也懂这么多。他抬眼去看三弟的神情,看对方是一副支支吾吾有话想说却不知如何说的样子,想来心底也是一阵复杂。
那位世子与三叔为友,又准许流言扩散而不禁,没存了点心事才叫异常。或许衿王世子看三叔从小到大一人呆在空荡荡大将军府,的确想收入自己羽翼庇护。不过敏锐察觉到了三人之间略微凝固的气氛,申屠策没把心里话说出来。
“五雄之一的韩归将军不是衿王的岳父么?那这位世子是韩归将军的外孙?”祖父常拿韩将军警示他,申屠策对韩归稍有了解,便问出这话来。
“并非,韩将军之女嫁入衿王府不过十年,虽说也有个儿子,却与你差不多大,是衿王幼子,好像是叫任辞。任离是长子,中间还有个叫别柳的妹妹。”申屠空在京城所谓上的朋友众多,对京中人际关系也颇为熟悉,略微一想,将他所知都告诉了申屠策。
“离、别柳、辞,这一家的名字取得倒是有趣。”申屠瑾在一旁插嘴。
听闻兄长对这家兄妹三人的名字感兴趣,申屠空喝口水清了清喉咙,讲起缘由来:“衿王与其发妻少时相识,恩爱非常,成亲后也是琴瑟和鸣,传为一段佳话,不过这位夫人难产诞下任离后便撒手人寰,衿王思念亡妻,是以儿女都以离别之意赋名。”
申屠瑾隐隐明白申屠策所问为何,没有继续深挖衿王家事,反而问道:“除去韩将军,甘王、瑞王与皇帝没有联姻吧。”
“不仅没有,甚至还有被拒。”
“……”申屠策思考一会儿开口,“皇帝与韩将军,甘王与瑞王,这种局面下,也怪不得他们想要争取申屠家。”
申屠策又继续说:“三叔此番北上,恰好歪打正着避嫌,且等着,不久便会有甘、瑞二王书信送来,向你们示好。”
申屠瑾指了指自己,疑惑道:“还有我的事?”
申屠策没回他,祖父身体状况愈下,千万别有大病,漠北环境艰苦,即使是祖父也架不住在这里生病,一旦发生,是要回京州物资充沛环境舒适的京州颐养的。祖父退下,二叔作为申屠家北骁军的接班人,他们讨好二叔才是必然。
怕的是……明年心知肚明的一场边境恶战,内忧外患下分身乏术,里外两边都不好解决。想到此,申屠策的身子坐直,一种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气势让两位叔叔不自觉的严肃起来。
“若真像我预料一般,还望两位叔叔重视,最好同祖父一同商议,切不可随意站队,也不可掉以轻心。”
申屠瑾是见过他与戴巽商讨军要见解的,不敢怠慢连戴巽也要佩服的侄儿,郑重点头。
一场八卦突然牵扯上了军事机要,朝堂政局,申屠空虽然有些不明白,还是若有所思,不再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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