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的夜来的很快,裴言回来时天已经黑了,雪地打滑马跑不了太快,申屠策见到裴言时他连睫毛都染上了霜,冻得近乎没有知觉。申屠策近来与他最为要好,一双手牵上去暖他便不放开,惹得一旁的申屠空微妙的嫌弃了一会儿自己手里从未放下过的手炉。
并不是真成了贴心小棉袄,本来申屠策还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想起在军中与裴言分别时他不太好看的脸色,想以此来安慰他。
裴言知道他担心,有意逗他,半蹲下身与他拥抱,脸上带着十足的寒意与申屠策轻贴,冻得申屠策打了个哆嗦。
申屠策果然推开他抱怨道:“小叔,冷。”
熟悉而又亲呢的模样着实有些令申屠空走神,先前侄儿有理有据同他讲解朝堂政局的模样还令他没缓过神来,以为他平日里也是个学究似严肃的小家伙。
“得亏策儿是个男孩,要是女孩,怕不是家里人全都要把他捧上天喽。”申屠瑾见这情景,笑着摇头:“四弟莫要与策儿再闹,再不进屋去满桌的菜都要凉了,让父亲好等。”
裴言应好,众人往里屋走去,裴言与申屠空并肩,两人近乎陌生,一时间也喊不出“三哥”“四弟”这样的称呼,互相作揖,也算打了个招呼。
“言儿,空儿,都是吾儿,一人军中事忙,一人远距万里,倒都成了客人。”老将军早就翘首以盼,等到久久不见的两个儿子起身迎他们,“言儿,自你入苍狼骑以来,瞧着健壮不少,像是又高了。”
老将军掌中带点力气欣慰的拍了拍裴言的肩膀。
几人寒暄着入座上菜,人在漠北本就没什么规矩,一家人边吃饭边在桌上聊起来。
申屠瑾开口:“难得都在,父亲,不如在此便商议如何与宫中或甘、瑞二王回信。”
早前他们已将此事说与老将军。裴言不在,申屠策在一旁小声提醒他:“就是二叔与矜王之事,牵扯到四雄相争,我们家如何自处。”
这小声解释当然被申屠空听见,对他们来说是公事,对申屠空来说这无异于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细说他与矜王世子之私事了,脸上到底还是顶不住开始不好意思,摇曳着的明亮烛光衬得他那张好看的脸都变得扭曲。
老将军现在可没心思管儿子那些花边新闻,他没想到京中党派纷争竟已经到了要站队的地步,对申屠家来说又是一个难以抉择的岔路口,虽然这话题沉重,老将军还是无奈开口道:“虽然早听闻老皇帝病危,可人还没死呢,大蜀就要闹分裂!”
申屠恭一动怒便开始咳嗽起来,“我戎马一生,就是怕落的他们那副…咳…那副模样,世人都说北骁军是漠北的门神…咳咳,到了他们眼里,竟成了功高盖主,无冕之王,哈哈…无冕之王,我一辈子守在漠北,守在这边境战乱不休的一方天地里,竟没想过千里之外的京州才是真的混乱之地。”
祖父心里难过,申屠策知道他是难过昔日情同手足的兄弟竟会真发展到这种地步,但他没有他祖父与其他四雄那样的羁绊情感,所以听着祖父的咳嗽声担心他的身体。
好在发泄过后申屠恭接下来的话又平稳下来,说道:“大蜀开国以来,也算是国泰民安,百姓生活蒸蒸日上,皇帝也是勤政爱民……”他停顿一会儿,略有不忍,“如若预料成真,京中你来我往间定已无形交手几番了,申屠家…自然是…拥护任氏皇族。”
话音一落,室内明显听到申屠空的一叹,这一叹惹得老将军白了他一眼,开口骂道:“你还叹气?身处京州,竟不如策儿远在漠北看透矜王计策,你……”接下来的话不好骂出口,申屠恭及时收口,又瞪了申屠空一眼,招呼大家吃饭。
这一出把饭桌上沉重的气氛冲散,老将军终于定下对京州内的处理,申屠瑾也又开始调笑弟弟,他从小拆浑打趣三弟,不怕一旁有老父亲,“三弟也是因祸得福,此番北上迢城,也算是给我们带来极为有用的情报。”
“矜王乃皇帝与先皇后嫡子,又与韩归将军结亲,二叔、三叔,对京已有决策,就算没有矜王世子这一出,矜王膝下还有一女未婚配,你们…我或许终于要多个叔母了。”
申屠策冷不丁地冒出这段话,让一旁给申屠策剥虾的裴言手滑,剥好的虾仁掉到地上,惹申屠策无辜又可惜的转头看他。
“白日里我问过三叔,郡主桃李,与小叔你不太合适。”
兄弟三人:“……”
“哈哈哈,策儿说的对,说的对,如此一来,倒也算是了却老夫一桩心愿!”
几人第一顿团圆饭在爷孙俩久违的欢声笑语中结束。饭后不久就该到申屠策睡觉的时间了,不过军中几月他养成了睡前读书的习惯,突然没了常读的那本兵书,申屠策无趣,便找裴言指点刀剑之术。
即使院中寒冷,申屠策拿出三叔所赠黑铁短刀与裴言,裴言当然由他高兴,没有拒绝。常服袖子宽大,缠绕护腕费了些时间。裴言出招向来干净利落,配着这把低调又危险的短刀匕首,一招闪身侧刺便迷住申屠策,热血上头,再也感受不到冷意。
一个时辰很快过去,申屠策练习累了,耷拉着手臂不想动弹,裴言哄他道:“不怕着凉?手给我,抱你回去。”
“嗯。”申屠策张开手臂任由他抱,趴在他肩头小声问他:“小叔,你想过娶妻生子吗?”
裴言听闻一愣,很快回答:“没想过,小时候没想过,现在长大了,或许是二哥在前,又有你陪我,”他抱住申屠策的手臂紧了又松,“我本就是孤儿,回忆我这一生所拥有过的一切,即便我现在死去,也不会有遗憾。”
“……”申屠策连忙上手捂住他的嘴:“别让我担心了。”
“唔…”腾手把捂得严实的手拿开,裴言自觉同他道歉:“策儿,忘记你忧心年后战事,抱歉。”
未说出口的另一声抱歉,裴言突然意识到策儿从婴儿时被送到漠北,记忆里同他一样也从来没有过父母。正是因为经历相似生出些同病相怜的怜爱,裴言宠溺申屠策,或许也是想在另一个层面弥补自己从未有过的亲情。
还好策儿比我幸运,裴言心想。
昱日一早,申屠策醒来时便被叫到申屠恭书房,两封书信正并排规整的摆在桌上。
申屠恭已经看过,信中内容委婉,实意却与申屠策猜测如出一辙。
迢城本就是驿站衍生,信被送到申屠恭桌上是半夜三更,此时申屠恭脸色十分不好,眼下青黑更显得他苍老。两位叔叔脸色也不对劲,尤其二叔神色古怪,看上去就信中内容已经商议过一轮。
“纵使聪慧如策儿,也不会想到皇帝在病重时脑子里还都想着些什么。”老将军说这话已经没有了恼意,他弓起手指轻敲了矜王书信纸张,反带点无可奈何:“策儿,你拿去看。”
申屠策依言拿过信件,白纸黑字上笔锋温润细腻,干透的上等墨迹仍然透露着一股清新的墨香。
“申屠恭将军敬启:
久闻镇北将军威名,奈何自大蜀开国来将军镇守边关难以归京,不得一见,尤为遗憾。今特书此信拜会将军,一为国事,二为家事。
圣上近年病榻缠绵,却与吾时常提及漠北茫茫,艰难苦绝,镇北将军三十年守北地未有归期,忆往昔岁月,引日成岁,年更将至,分外思念。圣诏言重,特遣慰问。
一者关乎国事。将军领兵之才举世共睹,正值京中隐有不正之气,禁尉之职空缺,恐有大患,目下无人,圣上言唯有将军堪当此任。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二者家事。世人言虎父无犬子,将军长子诗书之才,二子武将之才,三子经商之才,又有嫡孙义子未来可期,羡煞旁人。吾膝下爱女,端庄贤淑,琴棋书画略有境界,冰雪聪明,适婚之龄,颇得圣上疼爱,有意赐婚。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吾仅一女,怜爱非常,将军海涵,望询问麟儿,仔细斟酌,吾也好应对圣上。
唐突来信,恕有冒犯,事关重大,静候回信。”
申屠策看完放下,又大致浏览了二王书信,除却许以京中要职,二王之意同样为叙旧联姻。
“二王争取申屠,筹码只少不多,他们何来底气?”申屠谨见侄儿看完书新,忍不住问道。
“情报差距。”申屠策又拿起矜王信件浏览,低头道。
一旁的申屠恭点头,补充:“矜王信中明显,字里行间透露出与皇帝的亲密,太子人选早已内定,事关重大,他不敢做假,还是可信的。二王想在朝堂上揽权,其根本还是皇帝久病缠身却不定太子,惹得京城动乱,这才起了歪心思,妄图合揽大权。”
“事情明了……”申屠策抬头,环视一圈,见大家都看着他,严肃道:“皇帝出了一招引蛇出洞,他以久病糊涂不立太子一事激化朝堂矛盾,引出二王,若他们是想合揽大权,衿王即位后第一件事情便是出手打压,若他们…有造反之心,这便是一举歼灭二王势力最名正言顺的机会。”
申屠策这话一出,最震惊的莫过于申屠恭,他瞪大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略微停顿,申屠策继续道:“是我错了,从一开始这就不是什么站队,而是老皇帝单方面的试探。老皇帝既然内定太子,选择了与韩归将军有亲的衿王,便是做了同申屠家和二王联手反叛的最坏打算。”
老将军悲哀的长叹好几声,唤了声“哎哟”又开始咳嗽起来,裴言见老将军如此,算着药差不多煎好,连忙去厨房拿药。
这回气急攻心,老将军咳得近乎喘不上气,申屠策跟着两个叔叔手忙脚乱的扶着老将军进里屋上床躺好,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申屠恭边咳嗽边开口:“咳咳,策儿,你继续说。”
没有祖父那样与其余四雄的兄弟之情,申屠策坐在床沿上,心下也不好受:“现下两边示好,二王之书信……他们的信,就是反叛的证据。”
“所以…”申屠空问:“这封信,该如何处置…?”
“难……”申屠策看向三叔,又看看祖父,少见的露出无措,他知道事关重大,心底担心非常。
裴言正巧进来,听到这个,又看到申屠策无措的神情。
申屠瑾接过药碗递给父亲,裴言空出手,到一旁坐好问:“皇帝几十年来三番五次打压北骁军,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北军底线,也是一种测试忠心的手段?”
这话提点的及时,惹大家心底冒火。
“啊,五雄之中,皇帝最忌惮的怕一开始就是父亲。”申屠空恍然大悟,回忆道:“京洲之人对我申屠家崇拜又畏惧,若不是我幼时纨绔留下印象,所开商铺在京中怕也是难以经营。年少时我也纳闷京州之外每到一处,投资商铺不过几月便有营收,唯有京州不行,后来结识任离才有起色。”
“竟这么早?”申屠瑾惊讶,年幼时申屠瑾还为此事嘲笑过他,“这样处心积虑,甚至派世子来充当眼线,我们护国安邦,镇守漠北之门几十年,到底碍着他什么了,这皇帝到底有什么毛病?”
“老二,莫要胡说。”申屠恭开口制止,他喝了药,嘴里发苦:“到底惧怕\''功高盖主\''。我一再退让,怕的就是这一天,如今皇帝有意修好,也算是多年忍让并未白费。此事不谈,还是想办法处置二王书信罢。”
“给老皇帝,怕遭二王记恨;烧掉,又怕万一对峙没有了证据;退回,大抵又要遭皇帝忌惮,说我们与二王私底下有来往。”申屠空摇头。
“罢了罢了,老一辈的事,还是要由老一辈解决。”见晚辈们都是一副无计可施的愁容,申屠空挣扎着坐起来,下定决心:“年末感染风寒,几月来不见好,也该到时候了。”
“父亲?”
申屠恭摆摆手,阻止了儿子的询问,继续道:“总归还存有念想,开春我随空儿回京,希望我这镇北将军\''威名\''还说得上话,让哥几个聚聚,由我亲手把两封信一起交给大家。”
“几十年恩怨猜忌,这一聚,未免见效。开春戎人南下,北境正是最需严阵以待之时。”申屠策不赞同,比起朝堂明争暗斗的刀光剑影,他更担心不久来到的战场厮杀,若此时申屠恭回京,难免影响士气。
申屠恭苦涩一笑,招手让他近来身前:“我听戴巽说过,你格外忧心开春有血战,怕内忧外患。”他们不像常人家的的祖孙隔代亲,此时申屠恭牵过孙儿手的动作仍然生疏,“我这次去京州,不就是解决内忧吗。策儿,祖父老了。”
申屠策心底不舍,他知道祖父此番若是回京,再回漠北就难了。
“你二叔与小叔入军多年,也是同北骁军出生入死的,军中也有些威望,更何况,北营有戴巽,东西两营有康明、史珐几位将军镇守,都是随我多年的老将军,即便大战,有他们,北骁军就能战无不胜。”
“还有你,假以时日,你定会成长为比我更强的战士,成为漠北最强大的守护者。”
话一说完,申屠恭好好端详孙儿一番,寄予申屠策许多期盼,思考未来,渐渐地心底的大石落下,不再多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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