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已经被人送回府里,左臂绷紧缠上纱布,已经做过处理。血腥味、药味,还有从门外渗进来的米粥香气混杂一起,闻着实在奇怪。
“来人…”
门外仆役应了一声,很快推门而入,“少主醒了?可还有不适,要吃些什么吗?”
申屠策摆手没有回答:“我睡了多久?”
“从您被送回府算起,不到一个时辰。”仆役面色掺杂担忧,好心劝他:“少主,再歇歇吧。”
“替我取碗水来。”他苦笑,这会儿哪里是歇息的时候,“郡主怎么样,已经知道前线出事了吧?”
仆役取过水回道:“知道,先前就在床边守着少主你,刚走不久。”
迢城兵力空虚,分不出精力护送她回京,逃难一路颠沛流离,灾民众多,实在是怕有闪失。虽说北军一时难以脱困,但迢城城防也不是闹着玩的,呆在这里才是安全。
顾不上失血过多带来的轻微眩晕,他喝完这碗温水,拒绝了仆役的搀扶起身就要出去找任别柳。
“哎呀,策儿!”正巧迎面赶上端着热粥来找他的郡主,“大夫说你至少需一个时辰才能醒,面色还如此苍白,急匆匆又是要上哪儿去?”
这粥滚烫,她原是想静置一会儿,等策儿醒来温度便刚好。
申屠策急忙侧身避让,看着任别柳把碗端进房里放好,“事发突然,没来得及妥善安置您。”
“见外了。”任别柳抬手去扶申屠策,他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样,面无血色,仅仅站着身体还发颤,“前线的事情我已知晓,你不是要安置我吗?我就在这儿,去坐着,好好说。”
此时此刻,任别柳再无法同之前这般将他当成弟弟看待,如果她尊重申屠策,就应该将他视为能够平等相处的成年人,或者摆在更高的地位。
“现下戎人还未有攻城之举,迢城还算安全。至于匪徒暴起,我已安排数十位将士将此处包围,严加死守,除非有意闯府,寻常暴力难以触及郡主。”这些话并不是对任别柳说,而是对着她的郡主身份,“若局势真当不测,后院车马早已准备妥当,即便我死,也要护送郡主安全出城。”
也不知道申屠家是如何培养后人的,在任别柳眼里,申屠策俨然已经是一位出色的上位者。她在京中见过许多身居高位的大臣,却难以看见像他们一样对守护国土的赤忱,她没法忽视申屠策的郑重,端坐起身子。
“你不该说这话,我自私孤身北上,知道会拖累旁人却掺杂侥幸,策儿以生死做注,是要教我良心不安吗。“她真切的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现在滞留迢城,不知还要给将军府带来多少麻烦。希望京城越早得知消息,或许能够借她身份,对此事再多一分重视。
任别柳牵过申屠策依然冰凉的右手,缓缓摇头,“我知道此刻道歉再多都无用,你不说,我也会安稳在府里呆着。”
郡主达理,令申屠策送了口气。他礼貌回握一下尔后轻轻挣脱,左臂伤口也不耽误他双手作揖行礼。
在任别柳的殷切目光下喝完那碗粥,申屠策带上近几日一直跟他身边的仆役,还是准备继续出门督促南门百姓撤离。
他再到南门,先前首批轻装的居民差不多已经走完,与刚才不同,现在南下人群多带有行李,因此速度也减慢不少。
“少主,您说等这次危机过去,迢城人口会少吗?后面还有带全身家当的,他们这次搬走,还会回迢城吗?”仆役在将军府呆了许多年,眼看着老将军将暂时歇脚的驿站经营成如今规模的城池,现在看见大批人口流失,心中不是滋味。
“你太小瞧迢城了。”申屠策不看他,“祖父退了,二叔却还年轻。戎狄常年骚扰,这次竟还有胆攻进国境,如此侵略行径,我们难道还要继续忍下去么。“
谈起侵略,仆役义愤填膺:“如何忍!本来这群土匪每年开春就要南下掳掠,仗着骑兵每挑衅一波溜之大吉,城外多少良田被糟蹋荒废,迢城每年又退下来多少伤残将士!补偿抚恤,那京里又不管咱们每年都自掏腰包,还要受南边的气……“
申屠策闻言不语,身边却突然冒出个人附和。
“小哥说的对,是这么个道理。”声音熟悉,是前些天见过的庞景戎。
对方与初见时不太一样,那天他穿着暗纹低调的玄黑锦袍,与今日短打行头极为不同,发冠略有松散,额头微微渗汗,应该是刚做了体力活。
绕过他往后看,申屠策才发现后方不远处堆叠着食物,还有装载着粮食的小车正有序往这处运。平常以庞老板为首的地头商人绝不会干这些利人损己的事情,今儿怎么做出分发食物的善举?
旁景戎见申屠策不解,也不藏着掖着。这位年纪不大的迢城少主早晨在城里杀敌护民,英勇无畏的事迹早传遍了,连抠搜的父亲都被他感染,出粮助力。
“百姓嘛,还是有些趋利的。”旁景戎不拘小节的往申屠策身旁石墩一坐,“此刻派粮,让百姓南下避难有食物保证,愿意离开的人便多了。”
申屠策略微思忖,转过弯来明白了用意:离开的百姓越多,城里的粮食需求就越少,等北军退回迢城,迢城所囤粮食本就只能保证将士们三月,多一个被困迢城的普通百姓,就多一张嘴。
“多谢,帮上大忙了。”
“哪里哪里,”庞景戎可不觉得这点小事儿值得他们少主道谢,忙补充,“并不是好米,只能顶饱,庞家也有私心,不过就是清库存、攒信誉的手段。”
庞家施粮小棚处已经有三两百姓开始排队,庞景戎怕后面人多引起骚乱,冲那边喊了几句注意维持秩序的话。
有了庞家带头,迢城各大商人也都会跟着有所表示。看着有序领粮出城的居民,申屠策头一次切身感受到迢城的凝聚力,也再一次感慨祖父让利大商的正确性。迢城在重农抑商世道下给予他们应有的尊重,这尊重也能够反哺迢城。
谈起商人,申屠策好奇,城里那些胡商呢?跟在军营半年,营里不论出身,对自己的身份早就释然了。姑且算是母族,申屠策思忖着能帮一把也是好事。
他询问庞景戎:“迢城只开放南门供人出城,今日为什么不见那些异乡商人?”
难道戎人杀人还要看脸不成。
“少主…胡商乃异长相与中原人不同,关内百姓不像迢城一样开化,做生意的各个身家不菲,哪里敢出城。”庞景戎当着申屠策的面谈起胡商还是收敛,“据我所知,东街深处有一处胡人饮酒吃肉之所,现在大抵也都聚集在那。”
迢城街市分东西,胡商确实大部分时候都在东市买卖,与本土商人心照不宣的错开经营范围。
“不过您不用担心,胡商行走外邦,给戎狄也带去不少生意,对他们出手百害而无一利。”
在这件事上申屠策懂得没有庞景戎多,他往东市方向眺望一番,空荡无人,与往日热闹相比十分萧条。
从前不明白庞老板家财万贯,为何却对庞二所作所为不加管教,原来是上头还有一个能担大任的继承人,不吝赞赏:“你与我三叔一定能聊到一块。”
说起申屠空,庞景戎眼神闪烁,情绪有些不易察觉的低落。
“在京时我远远见过他。三爷出行,左右必有一众王公贵族子弟相伴,我身份低微,又是商人之子,即便有心,也够不上他的衣角,说不上话。”
也不知道是本性还是演技太好,申屠策每每听到别人口中走到哪都是焦点的申屠空,难以将他与先前总是缩在塌上取暖,时常发呆走神的三叔联系起来。
“再有机会,我将你引荐给他。”申屠策不好评论三叔作风,轻拍他几下肩膀,算是安慰。
听见承诺庞景戎并没有多欣喜,淡淡一笑,拱手谢过。
距离迢城出兵援北军已经过了半日,除去陋山部族暴起伤人,昏睡过去的半个时辰多少恢复些体力,申屠策嘱咐仆役留下盯好撤民秩序,与庞景戎道别后只身前往监狱。
基本能够确定炸药被分至陋关一事是熟悉陋山的叛徒经由小道偷运过去的,与戎人绕后也能联系上。不过他搞不懂的是,既然已经完成偷渡戎军的任务,为何城中又埋伏二十余叛徒当街杀人?他下令增援的命令完全计划之外,总不可能提前预料到吧?
脑海里闪过被他杀死的陋山部族叛徒死前的狰狞面目,那时候他嘴里冒着血泡,喉管发出“嚇嚇”声响,似是还有话要讲。死在自己手里,他一定很不甘心。
得谢他轻敌,申屠策心底嘲讽,能回去冲主人邀功罢,杀人心急,才让他有机可乘。
这一想申屠策终于回过神,所以他们的任务,是要除掉自己吗。他从未出过漠北,连拜师戴巽的消息也仅仅传出不到半年,戎人冬季退草原之外修养,绝无可能冲一个籍籍无名之辈下手!难道陋山部族背后之人——来自关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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