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晏家前院的两条恶犬瑟缩着,不知在惧怕些什么。
庆灵村依山傍水,很穷, 却有很多规矩。
女子哥儿不能轻易外嫁,嫁了就不能再回娘家。
死人不能立刻下葬, 要放在灵堂供奉至腐臭为止。
家家户户都要养黑色的公狗。
太阳下山的那一瞬间, 必须关紧院门,不可再外出走动。
猎户可以在后山停留, 但也要遵循前一条规矩,太阳落下后睡在山洞里,用石头堵门。若是半夜碰到怪事或遭了梦魇,也不可轻举妄动,更不能连夜下山。
必须等到太阳出来, 才能回村。
虽说农户本就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这其中的细枝末节也有讲究。别村的汉子,总会有三更半夜下地干活的时候, 天不亮就能装好一板车的菜,赶到镇里去买。
唯独庆灵村除外。
每年盛暑之下都会热死几个人,倒在田里再也就不回来,但从未有人胆敢违背规矩。
若是小孩顽皮,想要在晚上偷偷溜出去玩, 能被家里大人拖进柴房里揍一整夜。
也因着这些规矩,哪怕庆灵村依山傍水,大多村民也依然压抑而穷苦,吃得饱饭, 却赚不了几个钱。
庆灵村最富有的便是猎户, 死得最多的, 也是猎户。
比如靠近后山的晏家。
晏家没田地,祖祖辈辈都靠进山打猎为生,也不知是犯了哪路神仙的忌讳,愈发人丁单薄。到了如今,甚至只剩下一脉单传。
晏家二老,有一个独苗苗晏金刀。
这晏金刀早年也娶过妻,难产死了,在大寒当天的夜里生了个小子。
二老本想叫这孙子晏大寒,想来想去不太中听,晏金刀把儿子的名字改成了晏寒时。
一出生就死了娘,还要在名字里加个寒字,听上去阴气太重,村里人说闲话时都不太赞同。结果还真像他们所说那样,这晏家的小孙子竟然是个痴傻的,十来岁了都没学会说话,就知道傻笑。
晏寒时打小跟着晏金刀进山打猎,力气越来越大,就是啥也打不着……还整夜整夜想往家门外冲,费心得很。晏家二老看重村里的规矩,都快恨死他了。
直到有一天,晏寒时真的犯了忌讳,拖着他爹大半夜跑下山,结果双双躺在庆灵村的村口,意识模糊高热不止。
晏金刀情况稍好一些,晏寒时却已经快不行了。
二老思来想去,花钱救这么个痴傻的孙儿,不如只救家里的主要劳动力,所以晏寒时基本被放弃了,扔在柴房用席子盖住,早已不知生死。
他们甚至还给晏金刀娶了一个别村的穷哥儿,想要冲冲喜。那哥儿姓江,眼尾红痣色泽明亮,一看就是能生孩子的。
结果,喜没冲成,还出了大变故。
小夫郎进门当夜才知道自己被骗了,被迫和一只公鸡拜了堂。
他哭着被人绑进婚房里,自己都没来得及看清未来夫君的长相,村里帮忙的汉子就吓得大喊起来。
因为晏金刀已经躺在床上暴毙了,七窍流血面目狰狞,好不凄惨。
大婚夜,父子俩被双双送入后院灵堂。
小寡夫连个嫁妆都没有,又饿又渴,撑着营养不良的瘦弱身子,被锁在漏风的婚房里一天一夜没人理。
外面全是咒骂哀嚎,他本就害怕得险些背过气去。
这还不算,等到父子俩的灵堂搭建好了,小寡夫依然穿着那身用粗红布随意缝制的喜服,被二老压着跪在灵堂给人磕头,磕得满头是包。
磕着磕着,小寡夫身子一软,呼吸直接停了。
晏家二老霎时慌了,却一点也没怀疑是自己做的,只当是那个痴傻孙儿在夜里犯了大忌讳,没处理好,恐怕还要连累家人。
于是他们也没再请郎中,拿出破席子把人一卷,小寡夫就这样被扔进了后山的乱葬岗里。
这里有很多曾经半夜赶路经过庆灵村,却莫名横死村头的货郎与外乡人。他们都会被扔在这片地上,再也不管不问。小寡夫也沦为了其中一员。
直到江眠缓缓睁开眼睛。
头疼,粗糙的布料磨得浑身都疼,他却下意识把衣服拢得更紧了一些,打了个寒颤。
盛暑的深夜,怎么会这样冷,就跟躺在冰窖里似的。
江眠掀开草席,咬着冻到发白的嘴唇,在乱葬岗里茫然而缓慢地走了一会儿。
他至今也不曾闻到半点腐臭味,想了想,便试探着翻开了其他尸体身上的席子。
这地上随意堆放的死人,居然也没有腐朽,他们都像被扔进速冻冷库里一样,在月光下冻得肤色紫白。
草席下,尸体们僵硬地慢慢瞪大了眼睛,直勾勾盯着小寡夫瞧。
江眠瘦弱的身子晃了晃,似乎很害怕地向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倒是退出事了。
被他掀开察看的几具尸体,全都转动着瞳孔扩散的浑浊眼珠,缓慢追随起江眠的身影。
就连原本趴在地上的,也开始艰难转动他们僵硬的脖子,硬生生转了一百八十度,就是要盯着江眠看。
也许并不是死人在看他,而是有什么难以解释的东西在暗中窥伺。明目张胆。
江眠脸色惨白,抱着手臂直打哆嗦,再也不敢回头了,埋头快步朝庆灵村的方向奔跑。
似乎越来越多看不见的眼睛在暗处睁开,接二连三看向江眠,朝他耳边轻轻吹着冷气,月光好像也变得愈发暗淡。
黑暗就像数万只无形而粘腻的手,玩味地摩挲着江眠血红的衣摆,想要慢条斯理将他收拢入怀,一点一点吞噬殆尽。
小寡夫又冷又疼,害怕得险些无法呼吸,可脚步片刻不停。他狠狠咬破舌尖,就着这股直冲脑门的铁锈味,逼迫自己打起精神。
人在极度恐惧之下,总会有些不一样的。
他的红绣鞋沾满泥污,终于踏进了村里的泥土路。村中人养的那些黑狗听见动静,正要起身狂吠,又忽然像是被什么极为可怖的存在所威慑,瑟缩着后退,发出短促可怜的哀鸣,彻底没了胆气。
而江眠一把“推开”晏家大门,哆嗦着搬来木桩子顶住门口,随后冲进堂屋翻找火石和蜡烛。
晏家穷,用不起油灯,只剩下几根没燃尽的蜡烛,不知道被藏去了哪里。
恰好起夜的晏老太太遇到江眠,被吓得险些晕过去,嚎叫道:“鬼啊——!”
家里有人,江眠腰板一下子挺了起来。
他哪里还顾得上尊老敬孝,这几日被老太太磋磨得差点没了命,他只想活。
小寡夫眼里含着一包泪,嘴上却半点不饶人:“鬼你个头,我没死!倒是被你扔进乱葬岗差点冻死了,我要穿夹袄,我要蜡烛,我要柴火!”
江眠依然浑身发着抖,黯淡的月色照不进堂屋,只能隐约看见他眸子泪光盈盈。
黑暗里的窥伺仍未消逝,小寡夫死命攥紧了衣角,是被吓得不行了,在强装泼辣呢。
但晏老太哪里见过这阵仗,她被镇在原地,好半天没说话。
于是江眠又冲进厨房,哆嗦着拿了菜刀和擀面杖。
他嗓音柔软还带着哭腔,可讲出来的话却怎么也不像个良家夫郎:“我被骗嫁来你们晏家,什么也不懂,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就罢,你们两个老不死地还想把我也杀了!你们哪里是老实人家,怕不是专门杀了亲儿孙卖钱的包子铺!”
话音未落,他耳边就传来一声很轻的嗤笑。
江眠吓得小脸发白,把菜刀往桌案上一剁,也不知是要威胁人家老太太,还是威胁……那个眼不见的坏人。
而晏老太大那叫一个怒目圆瞪,口大口喘着气,好半天才厉声回道:“好啊你个克夫的贱人灾星,刚进门就把你男人儿子都克死,还敢跟老娘置气?!花了我晏家五两白银,不会打猎不会下地,就知道吃白饭,口气倒是不小!”
“我哪来的儿子,晏寒时什么时候成我的种了?!”江眠拔不出深陷进桌子里的菜刀,只能拿着擀面杖指向晏老太不让她靠近,一边像发疯似的据理力争,一边单手使劲翻找出了火石和蜡烛,“那个痴傻汉子早就臭了,我嫁进来那晚,隔着两个屋都能闻见味……”
可他话还没说完,喉咙就像是被看不见的手狠狠掐紧了,犹如惩罚。他怎么都出不了声。
江眠哪里能反抗这诡异的东西,咬着唇没再跟婆婆吵下去,赶紧扭头抱着火石跑回了婚房,将门用力拴紧。
晏老太也害怕靠近这发了疯的小寡夫,又不服气,隔着一道门,嘴上还在恨恨叫骂。
可她不会知道,江眠脸色愈发白了,背靠房门,低低咳嗽着想要点燃蜡烛,但手又冷又僵,止不住发抖,怎么也点不着。
他眼里蓄的泪终于哗啦啦全落了下来,偏偏之前被掐了喉咙,不敢大声哭,只能小声说:“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晶莹泪水滴落在粗制滥造的喜服上,晕染出一片深红。
仿佛是看他哭得实在太可怜,蜡烛终于缓缓燃起,冰冷空气多了一丝热意。
江眠并没有放松警惕,因为蜡烛点亮不了一个屋子。
湿漉漉的视线扫过桌案的阴影,洗脚盆底下,漏风的窗边……好像都有人在看他。
他鼓起勇气,试图将找来的蜡烛全部点燃,摆在屋子四角。
可最后那一根蜡烛,总是在燃起来的瞬间,就被一阵阴风吹灭。
外头晏老太的叫骂,把晏老头也给骂醒了,他们回屋里继续吵架。婚房这边,反而变得安静又瘆人。
江眠更加不敢放弃,咬紧唇坚持划着火石,可那窥伺着他的存在却没了耐心。
他手臂却忽然格外沉重,像是被什么冰冷至极的黏糊东西缠住了。小寡夫吓得不行,喉咙里发出一声细细的哭腔,干脆拿两根蜡烛放在一起点。
随后他纤细的手腕居然被缠得更紧,甚至缓缓拉开了一些。
就是不给他点完蜡烛,明目张胆地欺负人。
江眠眨了眨沾满泪珠的睫毛,怔怔看着自己不受控制的双手。
这个拿他取乐的东西是真实存在的。
庆灵村的规矩是真实存在的。
他在夜里出门了,还把坏东西带回了晏家。
小寡夫无力地坐下来,蜷缩在火光微弱的蜡烛旁边,却忽然被看不见的手缓缓拉起裤脚。
白皙娇气的小腿和膝盖上,全是青紫色的淤伤。这是他被逼着跪在夫君棺木前,硬生生跪出来的。
男人没了,清清白白的身子也没了。
他不单是被摸了胳膊,现在又被坏东西看了小腿。
江眠似乎濒临崩溃,忍不住哭出了声。
“我疼,别杀我,我害怕……”他尽可能哭得又软又轻,方才与晏老太对骂的勇气再也没了,“你想要、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别杀我……”
粘腻冰冷的坏东西却不吃这套,甚至肆意攀上了他的小腿。
江眠哭声越大,它缠得越紧,还隐约带有一丝烦躁与杀意。
江眠打了个冷颤,连忙用手捂住嘴,软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不哭了。”
很好,杀意缓缓消退,可那看不见的坏东西依然缠着他的腿,不肯松开。
“这位,这位神仙……您想要我做什么?”江眠试探着怯怯问问道。
无人回应,冷风垂开破烂窗户,小寡夫的腿被缠得更紧了一些。
“神仙,我什么也不会,我,我,”江眠又怕又羞,眼尾红痣也被染得湿润,可只能大着胆子继续交涉,“我只会,只会嫁人,给你当夫郎好不好……”
他真的什么都不会嘛。
空气中一片沉默,缠着他胳膊小腿的冰冷触感竟是猛然消失了。
怕是连鬼都没想到,江眠会这样说。
等了好半天,还是没有回应,江眠咬了咬唇,揉着饥肠辘辘的肚子,小心挪动着回到了床上。
他用冷冰冰的薄被把自己裹紧,闭紧眼睛小声念叨:“我给你当夫郎,真的,别杀我……”
小寡夫忍着不敢哭,可怜又委屈地逼自己睡觉,不知不觉中,他细嫩的脸上隐约又附着了一丝怪异粘腻的触感。
他也不敢睁眼,哆哆嗦嗦地攥紧被角,唯独湿漉漉的睫毛还在轻轻颤抖。
在梦中,小寡夫见到了自己暴毙的夫君。
晏金刀膀大腰圆,手拿一把闪着寒光的砍刀,顶着那张七窍流血的脸对他吼道:“老子还在家里睡着,你个浪货就想红杏出墙了?啊?!是哪家野男人,老子先把他砍死再说!”
“对不起,对不起……”
江眠迷迷糊糊的,尚不知道自己是梦是醒,也不明白他的意思,只好可怜地蜷在床头道歉。
但不知为何,他浑身只穿了一件肚兜,单薄被褥被晏金刀粗暴掀开,他赶忙颤抖着抢回来,把自己白皙柔软的身子裹紧。
除了他以外,这张冷冰冰的床上好似还有另一个人睡出的印子。
小寡夫有点慌了,他为什么会在梦里,被,被死去的夫君捉奸在床……
晏金刀看他慌乱得像只受惊的兔子,反而低笑了一声,想过来扯他被褥:“嫁来晏家,你就生生世世是我晏家的夫郎,给老子过来,今天就叫你知道野男人那二两肉算个球,比得过老子让你更爽?!”
“可我们,我们还什么都没做……”江眠万般不愿却有口难辨,他拼命攥紧被子把自己盖住,柔顺黑发凌乱地披着,惶然道,“对不起,夫……”
这声夫君还没叫出口,那正在大笑着解腰带的晏金刀,就被一个强壮的青年用斧头劈开了后脑勺。
晏金刀又开始七窍流血了,但不是红色的血,是黝黑肮脏的恶臭污秽。他狰狞的表情僵在脸上,缓缓向后仰倒,砸在泥地里,漫开一片近乎诡谲的黑色脑浆。
江眠唇色惨白,叫都不敢叫,畏畏缩缩地看向那个拿着斧头的英俊青年。
这竟是晏金刀的亲儿子!
他根本就不像传言中那样痴傻,薄唇微抿,阴沉而面无表情,冷冷盯着江眠打量,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染了黑血的斧头。
“你,你相信我,我没有背着你爹找野男人,真的没有……他,他已经死了。”
晏寒时没有回应。
小寡夫不知所措地往后缩了缩。他要想办法求饶,好像只能看青年是否会顾念着一点点……就一点点他是“后娘”的情分。
江眠眼里蓄着泪,可怜兮兮道:“大寒,你就看在我们是一家人的份上,饶了,饶了我……”
可晏寒时听着这话,眼神竟然愈发冰冷起来,甚至在江眠自称一家人时变得近乎暴戾。
“别叫我大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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