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骨生花09
他们终于无限的靠近了加吉拉——近到顾栖只需要一伸出手来, 就可以摸到最外侧那些金色的,柔软的花瓣,捏在手指间的触感像是绵软蓬松的云朵。
他一只手揽着宴潮生的脖子来保持自己的平衡不会掉下去, 另一只手平举起来, 对准了眼前轻盈的鼓动着的花苞——是的,虽然很奇怪,但是这两个词语居然能够奇异的结合在一起——银白色的□□显然没有任何要怜香惜玉的意思, 口径喷吐着炮火,将那些软蓬蓬的花朵全部都碾碎, 金色的汁液淅淅沥沥的从半空中洒落。
面前巨大的花苞瑟缩了一下,从碎裂的花瓣当中隐约出现了一条幽深的、通往最中心的道路, 只是影影绰绰,除了入口的那一小截之外并看不分明什么,简直就像是一只张大了巨口等在那里的凶兽在请君入瓮, 端看你咬不咬这口饵。
都已经走到这里了,难道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吗?
宴潮生带着顾栖轻巧的落在加吉拉上,肥厚的花瓣在他们的脚下,身边是同样金色的花苞以及绿色的叶片、主茎与延伸出去的藤蔓, 简直像是误入了什么绿野仙踪的片场。
只是这路的尽头可不是会让他们学习到魔法、勇气、爱与希望的宫殿, 也不是可以将他们送回家的王国。他们将要面对的是未知全貌亦不知底细的敌人,但无论是顾栖还是宴潮生,面上都是一派的从容。
相比起人类——乃至于是相比起这个世界上面的任何生物来说,有如擎天之柱一般的加吉拉已经与其他所有存在之间都拉开了差距, 以至于即便是花瓣紧密贴合的、尚未展开的花苞,花瓣与花瓣之间留下来的缝隙竟然也足够他们两个在其中穿行, 就像是走在一个巨大的迷宫里面一样。
“哒哒。”
“哒哒。”
起初尚且还只是非常远的地方传来的声响, 但很快的, 便已经成为了近到根本没有办法忽视的程度。走过下一个由花瓣所构成的转角,出现在眼前的是数量众多的、因为加吉拉花粉的影响而成为其手中提线木偶的活死人。
或许加吉拉并不在意这些对于自己来说太过于渺小的东西,以往操纵他们的权利全部都握在宴殊同的手上——如果抛却这个人曾经都做过些什么,以及他对于星空的疯狂的向往不看的话,那么你必须承认,这的确是一个天才,因为即便是加吉拉自己都不一定能够将他的花粉开发出如此的妙用来。
然而眼下,失去了宴殊同的控制,这些曾经为虎作伥的人却也并没有能够拿回失去的自我,而只是如同现在这般浑浑噩噩的围拢在加吉拉旁边,就像是朝着火光飞拢过去的飞蛾,又或者是自发的聚集在花蜜旁边的工蜂。
受到加吉拉花粉影响的究竟有多少人?
这个数据截止到目前为止都还没有一个准确的数字,但是那绝对不是什么小数目;而现在,这所有受到了加吉拉吸引的生物全部都汇聚在这里,将前路堵的水泄不通,根本没有留下让顾栖和宴潮生前进的路。
要解决掉他们、然后清理出前进的空隙——这并不难,但是却会耗费掉足够长的时间和力量;而很显然,他们眼下最缺的就是时间,必须要赶在加吉拉完全开花、并且开始结果之前到达那最中心,将这一株花朵完全的铲除。
而更加雪上加霜的是,从他们的身后也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像是又有一大批的人正在朝着他们所在的这个位置赶过来,仿佛要形成两面包夹之势——
顾栖的目光微微停顿。
“怎么了?”宴潮生看到,从他的面上露出一种极为震惊和不可置信的表情来。
“看不到血条和名字。”顾栖说,“我们后面的那些人没有敌意。”
难道那些不是加吉拉操纵的傀儡?
而就像是为了回应他的想法一样,顾栖很快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和他打招呼——虽然对方的语气听上去奄奄一息,活像是熬了好几天的大夜,下一秒就可以一头栽下去。
“卫星捕捉到了你们进入加吉拉的影像并且传递了回来,我们就立刻跟上了。”庄羽问,“希望我们没有来的太迟?”
他的身后跟着的大概是人类如今最精锐的有生力量,放眼望去甚至没有五级以下的天师。而在这一支前来支援的队伍当中,也并不只有人类——
“王。”
大鬼们向着宴潮生行礼,以最恭敬的态度和最高等的礼节。
这还是不少天师第一次见到鬼王,他们不免就多看了几眼,随后其中不少曾经见过宴乐的人的脸色都开始变的微妙了起来。
他们看了看宴潮生,又看了看顾栖,目光在两个人之间不断的来回巡游,脸上的表情逐渐变的古怪了起来。
可以肯定,如果不是因为如今是这样严肃而又紧急的关头的话,想来他们一定有不少问题想要劈头盖脸的砸到顾栖的脸上去。
即便现在的场合并不适宜将那些问题说出口,但是顾栖也能够察觉到那些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带着浓郁的八卦意味,火热的几乎要把他整个人都给戳成筛子。
这是一部分天师。
还有一部分的天师则不知道都擅自脑补了一些什么了不得的狗血剧情,看着宴潮生这一位鬼王的时候目光里面满是同情,但是再一转,当那些眼神落在顾栖的身上的时候,顿时就又变的像是寒风一般凛冽,简直像是在看什么惊天大渣。
顾栖?
不是,你们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不是我是人类、是和你们同一阵营的队友,那边站着的宴潮生才是鬼王吗?
怎么觉得你们这些家伙的立场都已经要调换过来了?
这些眉眼间的官司的交锋也不过是一瞬,眼下显然还是以大事为重。顾栖朝着庄羽点了点头“没有来迟,不如说你们来的正是时候。”
他伸手指了指那些加吉拉的傀儡“那些东西都交给你们来,没问题吧?”
“这谁好意思收自己有问题?”庄羽笑了一声,面上的表情很快的沉了下去,“去做你要做的事情吧,这些不起眼的杂事,放心交给我们就好。”
“顾栖。”庄羽说,“三年前,是你深入罗城,独自为人类争取了一条生路……这一次,不会再让你独自负重前行了。”
他说“我们这些家伙也不可能总在后面等着来自于你的庇佑和保护,多多少少也应该发挥点自己的作用才是啊。”
银白色的灵力丝线悄无声息的展开,交织成为了天罗地网;幽蓝色的冥火在网与线的交点上燃起,红裙的厉鬼挥动了手中的长鞭;长笛奏响婉转的乐章,从笛孔当中飘出的每一个音符都闪烁着灵力的光芒,晃晃悠悠的四处飞散开来;紫色的阵法在所有人的脚下莹莹的张开,阵法中心的术士抬起脸,眼底有光芒明明灭灭。
这或许是第一次,人类和阴鬼两个本应该站在完全敌对的种族如此毫无芥蒂的展开合作,而其所达成的效果也好的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平地刮起的狂风吹开了加吉拉的花瓣,在原本被围堵的水泄不通的路上硬生生的又开辟出来了一条新的路来。
根本不需要再多说什么,顾栖与宴潮生绕过了所有碍事挡路的存在,从这一条新的“路”朝着花心奔赴了过去。
之后的一路上前行几乎可以说是畅通无阻,就像是所有的阻碍都已经集结在方才那里,后面全部都是快乐的“直通车”。眼前所见的景象是如此的重复和单调,一开始还好,但是当这段行程持续了过久之后,几乎会让人开始混淆空间与时间的概念。
如果不是因为身边还有对方的存在的话,他们甚至会因为这长久的重复的场景,而甚至开始怀疑自身存在的真实了。
这一段路不知道走了多久,在浑浑噩噩之间,眼前的场景骤然开朗,成为了一个非常广阔的空间,抬起头来甚至能够看见头顶的天空——是久违了的蓝天白云,是自从百鬼天灾之后,阴气占据了整个世界,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从澄澈的天。
而在这一片空间的正中央,则是一枚竖立起来的眼球,同宴潮生在顾栖的精神空间当中见到的一般无二,仿佛时间的流逝、以及外界那些剧烈的变动,对于它来说都不过尔尔,没有值得特别关注和分心的必要。
顾栖朝着它举起了枪,而宴潮生手中的弓也已经搭箭上弦。这个世界上,分别立于两个种族的最顶端的存在再一次携手并肩共同对敌,而那被针对的眼睛这才若有所觉一般朝着他们的方向转了过来,片刻后发出了模糊不清的呓语。
“我记得你们。”它说,“我们见过。”
“在虚幻与现实的夹缝之间。”
然而顾栖和宴潮生显然并没有要和他叙旧的意思,他们同时发动了攻击,灵力的子弹与阴气的长剑命中了那一只眼球,随后又因为截然相反的力量属性而相互碰撞,产生了惊天动地的爆炸,掀起了无匹的风浪。
加吉拉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某种迷惑和不解“为什么对我的存在抱有如此的恶意?”
它问“你们难道不期待我的开花和诞生吗?”
“即便是在星空外侧,这也会是被期待和赞誉的盛事。”
“那就滚回你的星空外侧去。”宴潮生说,“不要用我们的世界当做你的垫脚石!”
一颗被抽干了本源的星球会枯死,其上的所有生命都将会随着星球的衰败一起走向灭亡——这一点在这些年中便已经初见端倪,更是在这几个月当中发展到了极致。
加吉拉还是和宴潮生记忆当中一样有问必答,眼下听到来自宴潮生的拒绝,也只是用平淡的语气说“已经来不及了。”
“你们来的正是时候。”加吉拉说,“我要开花了。”
那并不是一个形容词,或者对即将发生的事情的预告,而只是对一件已经发生了的事情的描述——最外层的花瓣开始一层一层的绽开来,代替了原本阴暗的天空,成为新的、倒悬于所有人头顶之上的金色的海。
清淡却又无处不在的花香充斥了整个世界,无论是在高空当中还是在地面之下,花香能够到达任何的地方,没有任何存在能够拒绝。
加吉拉的根系开始朝着更深的地幔下方延伸,一直刺入了地核当中。尽管普通人根本听不到加吉拉的声音,但是所有人却都觉得自己的耳边似乎响起来了一声满足的喟叹,像是久旱之人终于得到了充足的水源。
那一朵巨大的、金色的花完全绽放了,诚如加吉拉自己所言,那是无与伦比的美丽,是穷极任何的语言和词汇都没有办法描述的盛景。金色的花蜜从花瓣的缝隙之间流淌了出来,淅淅沥沥的洒在了地面上。开始有人无法控制自己的朝着那些花蜜走了过去,伸出双手来将地面上金色的液体捧起,眼神迷蒙的送入了自己的口中。
顾栖和宴潮生当然看不到这些在加吉拉的花外面发生的事情,但是他们却能够看见自己身边的花瓣舒展,直到最后,这一间原本被紧紧的包裹在最中心的花房也彻底的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那一枚眼球开始了惊人的蜕变和成长,它膨胀到了足有两人多高,从眼球的两侧生出来了宽厚的棕绿色的荚膜,一点一点的朝着中心围拢,要将那一枚眼球完整的包裹在其中。
顾栖和宴潮生几乎是同时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那枚眼球便是种子的胚胎,它将会在荚膜的包裹当中得到根茎输送的、从地心抽取到的属于这一颗星球的本源,然后成长为一枚符合要求的“种子”。
必须将这样的行为阻止,这既是最后的放手一搏。
“阿乐。”宴潮生听到顾栖在他的身边说,“帮我撕开进去的通道。”
宴潮生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听到过这个称呼,眼下几乎是身体本能的、甚至在意识反应过来之前就按照对方的要求作出了行动。阴气自他的身后张牙舞爪的显现,成为了无数只“手”,扒住了将将要合拢的荚膜。
而顾栖则借着那一点微小的缝隙直接跳了进去。
那些阴气汇聚而成的手能够起到的阻碍只有片刻的功夫,几乎是立刻的就在加吉拉的反抗下四分五裂。不过这已经足够,因为发布命令的那个人已经达成了自己所想要达成的目的。
只是徒留下宴潮生站在已经完全合拢的荚膜之外,看着那一个像是拥有生命一样开始自发的膨胀鼓动起来的“包裹”,片刻之后从喉咙当中溢出来某种宛若困兽一般的悲鸣。
“七七——!”
他听到了。
在顾栖跳进去那个荚膜之前,他听到青年对他说——
这一次,可总算是轮到我想一步抛下你了。
荚膜的包裹下是一片的黑暗。
不过这没有什么影响,毕竟从顾栖踏入这里的那一刻开始,他便已经丧失了自己的视觉——不仅仅是视觉,他的五感已经全部都失去了,甚至根本没有办法感知到自己的身体。
他的灵魂脱离了躯壳,在不知道由什么构成的虚数内海当中漂浮,没有来路,不知归途。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很久很久,在顾栖的感知里面,开始出现微小的细语,无法辨别的音乐,表意奇怪的画面,还有——星空之外的呓语。
他跟着那些声音和图像“飘”了过去,最后来到了一株巨大的、黑影构成的植物前。加吉拉花不见踪影,这一团黑影当中带有着加吉拉的气息,但却又并不完全,而是在此之外海混杂了其他更多的成分——又或者,可以认为,加吉拉才是属于这一团黑色的影子当中的、非常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雾气在涌动着,膨胀后再收缩,像是一颗跳动着的心脏。时不时有漆黑的、大抵能够被归类为“触手”的东西从黑影当中胡乱的探了出来,但是很快便又被收了回去,像是猫咪不受自己控制的尾巴。
顾栖和这一团黑影长久的对视,他能够察觉到自己的灵魂深处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的想要“破土而出”,回到这一团雾气当中去。
——他于是想到了宴殊同带着怜悯的眼神。
——你本身便是一株加吉拉。
顾栖像是被蛊惑了一般,朝着那黑影伸出手去——当他的指尖触碰到对方的时候,那些黑色便从他的眼前散去了,露出这一棵植株的全貌来。
那像是一朵巨大的花,在主茎的最下方生有无数苍白而肿胀的根。这些根系簇拥在一起,纠结缠绕构成了长长的主茎,是近乎于球形的树干。
而在这树干的最顶端,生有与下方苍白的根茎色泽完全相反的、朱红色的花笼,形状看着像是一个倒扣的圣杯,是在任何的文化与审美当中都能够被评价为“畸形”的花。花心的正中生着一张珍珠一样苍白却又富有光泽的脸,是极致的妖异和极致的秀丽,每一处的皮肉、每一笔的骨相都透露出来一种匀称的美。
那一张美人面睁开了眼睛,但是一边的眼眶却是黑洞洞的,里面缺失了最重要的部件。另一只完好的眼睛朝着顾栖的方向“看”了过去,是他在加吉拉的花心当中见过的那一只眼球。
你不回来我们的身边吗?
这样的声音又一次的在他的耳边响起。
顾栖的心脏开始剧烈的跳动起来——明明作为灵魂,已经无所谓□□如何了,可是他却依旧能够感受到自己的胸腔之下有什么东西在疯狂的跳动,像是随时都可以破开他的血肉冲过去。
他于是明白了。
加吉拉是一定要结果、然后回到星空外侧的。
因为加吉拉就是这一张美人面的“眼睛”。
加吉拉在地球上一共要结两次果,第一次的果子被认为是没有用的、死亡了的“废种”,是被放弃的存在;可是谁都没有想过,那枚种子会在一个人类的身体当中重新焕发生机,和这个人类之间紧密不可分,俨然已经成为了一体。
也可以将这称之为……那枚种子拥有了人类的思维,人类的情感。
“它”脱离了星空外侧的自己的本体,成为了一个“人类”。
顾栖想明白了这一切,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他开始打从心底觉得,刚刚冲进荚膜里的是自己而不是宴潮生这件事情实在是太好了,因为这的确是只有他能够应对的局面。
他朝着美人面走了过去。
有漆黑的鬼纹在他的皮肤上恣意的生长,嶙峋的骨刺、狰狞从鬼角、还有身后的长长的鳞翼全部都在同一时间生长了出来,他看上去是与面前苍白而又诡异的植株不分上下的怪物。
血肉一片一片的从这具怪物的身体上剥离,很快便只剩下了一具惨白庞大的骨架。有红色的椿花在这具骨架上飞快的盛开,密密麻麻的簇拥着,很快便成为了一片艳色的花田,只能隐约从花瓣的间隙窥见一点点白色的骨骼。
有无声的风吹过,椿花的花海随着风轻轻摇曳着,花朵在风中频繁的摇晃扇动,最后脱离了花茎飞了起来,是一只只红色鳞翼的蝶,偏偏在翅膀上又有着幽蓝色的条纹,鳞翼的边缘则是生了密密麻麻的一串猩红色的眼。
这些蝴蝶落在了那颗植株上,很快就将其密密麻麻的全部都遮住,接着响起来了一串恐怖的、啃噬的声音。有红色的枝叶不时的从蝶群下滴落,带着奇异的花香,只是这样看上去倒像是鲜红的血液。
“咔嚓”、“咔嚓”。
是根茎被咬断、被吞噬的声音。
最开始扑上去啃噬的蝶一只只死亡,在黑色的虚空当中坠落,但是双翼上的眼睛依旧睁的大大的,像是要不顾一切的注视什么;它们空缺掉的部分很快被更多的蝶填补上,成群结队,不知疲倦也不知死亡。
在黑暗当中,有谁小小的、轻声的,“啊”了一下。
“阿乐……”
那个人说。
“我好像,找不到……”
“回去你身边的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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