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辰时二刻将至,钰芦坊行人渐多。

    此时的宋祁越正穿着一身粗布麻衣,挽起袖口、高束墨发,站在流民居所附近的一处空地上,指使着家仆们安置小摊。

    而后擦桌子、摆碗筷、支大锅、张贴告示……

    家仆们各个兴致盎然,干活也都麻利极了,虽说忙碌却也有条不紊。

    眼见准备的差不多了,宋祁越便净手开始和面。

    后面的婆子们淘米择菜,管家引领着粮车停在一边,大家都分工明确。

    长街上人来人往,均对小摊好奇至极。

    然小道消息还没传到此处,大多数人暂时都并不敢贸然上前。

    何况他们其中,还有很多流民居所前街的人,心中仍记得京兆府尹的威胁,更是直接逃似的远离了。

    只是不知道,是回家消停眯着了,还是去何处告状了。

    宋祁越倒也不理,专注手上的动作。

    想把今天这步棋走的稳当,那么亲力亲为混淆视听,便是最重要的事情。

    至于旁的,都无须在意。

    食材备齐,待到宋祁正准备切面条时,余光却蓦然瞧见,不远处的墙后竟探出了个小脑袋。

    那猴精似的眼睛,在小摊上转了一圈。

    最后兜兜转转,不知寻思了什么,又落回到了宋祁越手中的面条上。

    面食可是个好东西啊……

    口水“咕咚”一声吞下,小男孩已经在幻想着,打卤面的劲爽口感了。

    可再一抬头,却发现宋祁越正看着自己呢!

    他心中一慌,当即就还想拔腿跑开,也顾不得那小摊有什么好吃的了。

    “回来,给你银子,三两。”宋祁越未动,只淡声说道。

    小男孩:“……”

    他也很想溜走的,但是这个男人,给的实在太多了呜……

    片刻后,小男孩满不情愿的靠近小摊,然后停在了几步之外。

    他身上太脏了,会将食物也弄脏。

    见状,宋祁越便只得擦净手,拿着个普通的钱袋子朝他走去。

    里头不多不少,正好三两碎银。

    “你去把钰芦坊深处的流民,都唤出来吧。”他语气真挚的说着,“今天整天,我都会在此处施饭,流民、百姓都可过来,分文不取。”

    顿了顿,又接一句:“到时候人多眼杂,不会暴露你们的。”

    男孩接过钱袋子,听到宋祁越最后这句话时,愣了一瞬。

    在原地滞愣了好半晌,他才攥紧钱袋子,轻声落了句“谢谢”后,便转身快速离开了。

    宋祁越望着他的背影,嘴角微微勾起了一抹弧度。

    乞丐可是清玉京中,消息最灵通的了。

    尤其是如男孩这般的小乞丐,估计京中大小街巷都游刃有余,让其专门去传递些消息,那可是再好不过了。

    他眸中闪着亮晶晶的光,愉悦至极:一出好戏,即将开场。

    辰时将止,钰芦坊的人潮,终于渐多了起来。

    首先赶来的那些,都是在长街上听到消息的百姓们。

    紧随其后的那些,便是由最开始听到的人,一传十、十传百,逐渐吸引过来的百姓们。

    大家伙凑在小摊外围,看着真真的祭酒大人,止不住的交头接耳起来。

    “天爷啊,祭酒竟然真的在亲自做饭!”

    “祭酒大人好心性、好魄力!我原以为,就是打个幌子呢……”

    “我们要不要去帮帮忙?搭把手添添火也成吧?”

    “先别去捣乱了,那些忙活的人看着挺有干劲的,再观望观望呗!”

    “这上面写的,流民、百姓均可享用,不要钱诶……”

    瞧见那告示上写的这段话时,百姓们的心思也稍微动了动。

    那岂不是,他们也能分一杯羹了?

    毕竟饭钱自然能省一顿是一顿……

    但是一想到,马上就会有许多流民过来,他们心里便也开始打怵。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最终还是选择先默默退到一旁,等一会看看是什么场面再说。

    又过了半个时辰左右,此处才终于陆陆续续,有流民前来了。

    他们大多都灰头土脸、衣衫破烂,少有几人,甚至还披着黑黢黢的毯子。

    这些都是,生活在清玉京中,最底层的人。

    他们望着正在热气腾腾的小摊,闻着许久都未曾尝过的面香,露出了垂涎欲滴的神色。

    香味正盛,但谁都没敢靠上前去。

    他们只是蹒跚着步子,在小摊周围转来转去,不知是在顾虑什么。

    倒看的一众百姓,都有些心酸了。

    不过多时,一个蓬头垢面的小男孩,便从人群中颠颠跑了出来,还伸出手招呼着其他的流民。

    “愣着干嘛,吃饭啊!不然等着饿肚子吗?”

    他说完也不管那些流民听不听,自顾的走到小摊前便要了一份施饭。

    宋祁越眉眼含笑,拿过家仆递来的碗,豪气的挑了整整一碗的面条。

    “去那头让哥哥给你浇卤子。”他笑着指向宋泠,“然后去后面的桌子那里吃去吧,不够再拿碗过来。”

    小男孩口水横流,拨浪鼓似的点着头。

    又到宋泠那里浇过卤子后,便颠颠跑到后面,坐在桌旁大快朵颐了起来。

    他吃的真香啊……

    流民们面面相觑,终是没敌过肚子的抗议,也开始陆陆续续往小摊走去。

    见状,宋祁越笑言:“老人、孕妇和孩童先上前来,不要拥挤。”

    流民只骚动了片刻,便秩序井然的排起了队。

    老人、孕妇和孩子都拿着饭碗,同小男孩一起,去后方的桌子上吃饭。

    而其他的流民,则捧着满满当当一大碗的面条,在小摊附近寻个阴凉之处席地而坐,而后满眼热泪的吃了起来。

    啜泣声隐隐传来。

    周遭的百姓们眼睛一红,心中着实难受不已。

    不知过了多久,一位中年男子先站了出来。

    他走近小摊,同宋祁越也要了一份施饭,而后去一旁同那些流民席地而坐,默不作声的吃了起来。

    之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很快,大多数百姓便都捧着个饭碗,坐到流民边上大快朵颐起来。

    流民们怕脏了百姓的饭,也都故意扯开了距离。

    但这依旧不影响他们侃侃而谈,仿佛所有人都在此刻,打破了身份之间的隔阂。

    毕竟他们都是人。

    只不过有些人,是因为意外的天灾或是人祸,才失去了自己的家。

    没有身份的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他们始终都是天子的子民。

    始终,都是一样的。

    宋祁越望着这些人,鲜少的露出了懵懂的神情。

    他生来便站在仙界巅峰,因此从不觉得,苦难之中开出的鲜花值得歌颂。

    如若可能的话,他更愿意用自己的力量,将一切苦难与厄运,直接扼杀在摇篮之中。

    然看着现在的这幅画面……

    他眸中微动,心下也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撞动了。

    但这样的失神也只是一瞬间而已,转眼他便恢复了那副和煦的模样。

    手腕微动,又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

    时间缓缓流逝,太阳正挂空中。

    等到大半的流民和百姓都已经吃上饭时,国子学的少数监生,便也都匆匆赶至了。

    他们风尘仆仆,喘着粗气汗流浃背。

    想必也都是跑着过来的。

    可当看见祭酒大人站在最前面,正满脸笑意的给流民们盛饭时。

    这些监生们顿时鼻子便时一酸,也不顾得自己累不累了,只是感动的差点哭出来。

    时至九月,日光仍毒。

    祭酒大人带领安禄府所有人,不畏辛劳,只为能让流民吃上一口饱饭……

    圣贤书中的故事由虚化实,监生们顿时心潮澎湃。

    “祭酒大人!我、我也可以帮你,您先去歇一会吧!”

    “现下日光太毒了,我去寻些蒲扇来,让百姓们凉快着吃饭!”

    “我做过饭的,淘米择菜的活计也可以交给我……”

    “祭酒大人放心,我们是温习完讲义才过来的,并未荒废学业!”

    “云、云家二郎!?咳咳……没事没事,我、我们去擦桌子吧……”

    ……

    身着烟青色学子长袍的监生们,一如安禄府的那些家仆们一样,都兴致勃勃的在小摊旁忙碌了起来。

    他们瞬间就变成了,这钰芦坊最另类的存在。

    毕竟在百姓的印象中,无论是教授还是监生,平日里都是心高气傲的。

    压根就看不起他们这些个,大字都不识一个的平民百姓。

    可如今,面前的这些同样饱读四书五经的少年们,却散发着蓬勃的朝气。

    将他们心中最为炙热的活力,尽数发散到了所有人身上。

    这就是国子学的监生吗?

    百姓们不知为何颇有些受宠若惊,而后将目光都落在了宋祁越的身上。

    他此时正坐着休息,和一旁的流民们侃侃而谈。

    没有在意他们的手肮脏与否,他只是含笑着拿起了那流民的碗,走到小摊处又为其盛满。

    而后落座,继续谈笑风生。

    此刻,他便是最耀眼的存在,也是最安抚人心的存在。

    然不过半个时辰,又有一众监生快步行来。

    他们大多身形憔悴,脸颊泛黄,想来是各州县考核上来的寒门子弟,应当是最为勤苦好学的监生了。

    可瞧见他们的时候,宋祁越眸中略显震惊,脸上也明显有些愠怒。

    他起身同最前头的那名监生问了什么,眉间微微蹙起,仿佛对他们擅自离开国子学很是生气。

    百姓们不解,明明适才也有监生……

    “他、他竟敢做出这种事!?”

    正当所有人都不明所以之时,宋祁越爆发出了一声怒喝:“国子学是培养人才的地方,可不是教那厮搅弄风云的地方!”

    他看起来愤怒不已,转身去拿了自己的长鞭。

    “这安如惊,真当我宋祁越是没脾气的吗?我现在就去找他算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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