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殿内。
皇帝负手立在窗边,与甄贵妃一同欣赏名家画作,得知萧青鸾已经走进宫殿了,也没说话,只是沉声叫人赐座。
眼看着皇后也随之入内,吴贵妃脸色一变,勉强露出一个微笑。
“皇后娘娘特地过来,可是为了当面看一看萧五姑娘?”
王皇后看了一眼身后的萧青鸾,示意她不必多礼,先去一旁坐下,眼神隐含温柔。
“前几日无咎那孩子说到了本宫面前,这萧家五小姐聪慧可人,稳重大方,十分得人心意。不知陛下为何突然召见,本宫免不了要来问一问。”
吴贵妃脸色更加难看了。
王家的那个王无咎年岁、相貌、家世,都与萧青鸾很相配,家族长辈也有相交之意,这件事她早就有所听闻。可从皇后口中听到,却格外充满嘲讽的意味!
这萧家丫头真有那么抢手吗?
不但几次三番坏了她的事,还叫皇后一家笼络了过去,早知道这样,吴家就该趁着萧衡没有出仕将萧家给处理掉才对!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捏紧了手中的绢帕,狠狠瞪了低眉垂眼的萧青鸾一眼。但终究是害怕惹皇帝不悦,一句恶言也没有发出。
不多时,二皇子宣景也到了,进来给众人请安。
“儿臣来迟了,见过父皇,母妃,皇后娘娘。”
萧青鸾终于等到人齐,暗中舒了口气,给二皇子屈膝行礼后端起茶盏,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肩膀,扭了扭僵硬的脖子。抬起眼时,才发现不远处的皇帝已然回头,无声凝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大越皇帝面目普通,乍一看下,只是一个瘦削的白脸中年人,但久居高位者自有一股气势,面无表情下,更是流露出一股强烈的,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不愧是萧护的女儿,首次面圣便进退有度,毫不扭捏,确有几分父辈风采。”
萧青鸾眼观鼻鼻观心,只轻声道“谢陛下夸奖”,就听皇帝接着问了下去。
“教坊司姚善才一事的案情,听闻你参与颇多。今天让你来也不为别的,那日你游湖时到底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当着众人的面,再细细说给朕听。”
一股尖锐的目光从旁刺来,如芒在背,萧青鸾立刻察觉到了,这是旁边的宣景正在盯着自己!
她垂下眼眸应了一声,心里飞快地权衡。
皇帝这次找她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先不说宣景擅自干预甘州灾情了,就说姚善才差点被害,案件的过程都是刑部审问,再化作案卷呈上来的,难道皇帝不相信这一真相?
绝不可能。
萧青鸾的心渐渐压了下去,抿住了唇。
特地召见自己询问案情,却还叫吴贵妃在场。本来涉及皇子犯案,后妃是最应该避嫌的。
显然,皇帝还是偏向二皇子,就算不能翻案,他也试图从萧青鸾的口中得到些许破绽,能将这件事大事化小,模糊处理!
“皇上,四殿下在殿外吵着要见您。”
皇帝严肃的神色忽然一松,“有什么大事,他不知道朕在这里召见外臣么?”
“奴婢说了,但四殿下不听。”
小太监低声拜服道,“四殿下刚从书院回来,听说是新作的文章得了太傅夸奖,急着要献给陛下指正。”
皇帝冷哼一声,“难得他肯用心就学……算了,让他进来。”
说的话像是在责怪,可语气里,却听得出几分无奈和宠溺。
萧青鸾快速扫了一眼宣景,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逝的厌烦。
四皇子是良妃所生,今年十四,到现在还未开府搬出宫去,正是天真烂漫,活泼讨喜的时候。可良妃本是吴贵妃的贴身奴婢,地位低下,懦弱老实,这几年却倚靠四皇子后来居上,做事越发直接明显起来。
比如现在这种公然打扰的情况,也难怪从小独享关爱的宣景会觉得不满。
四皇子的身影很快出现,伴随着少年有些兴奋高昂的语调。
“参见父皇,我刚才——哎呀,二哥怎么也在啊?”
他瞥了宣景一眼,又注意到了旁边落座的萧青鸾,立刻露出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微微红了脸。
“没想到大家真的在谈正事,对不住,怪儿臣来的实在太不巧了。”
“——这位姐姐看相貌有点眼熟,想必就是宁远侯家的小姐了吧?”
“见过四殿下。”
萧青鸾微微一笑,起身行礼,尽力维持着优雅得体的笑容,心里差点咆哮起来。这一天内行的礼太多了,这群皇家成员一一入场,简直都快把她膝盖给行麻了!
“臣女从未见过殿下,不知殿下为何会认得臣女呢?”
“刚才在南书院听课,还遇见萧翰林来找太傅问事,因此,一看到萧小姐的眉眼就想起来了。”
他的演技实在是有点明目张胆,屋内的几位大人一品,立刻回过味儿来了。
四皇子手里拿着的纸张上,一看就有复杂的批注。而他又是从南书院放课回来的。
萧衡,太傅……这是已经知道了皇帝心中偏向,借此来表示出了明晃晃的对抗!
“太傅让你写了什么文章?”
皇帝冷着脸,伸手向四皇子讨要。
对方却眼珠一转,斜眼看向宣景,忽然将手中的几页纸全数撕去。
“父皇还是别看了,虽然关乎君臣大义,爱民如子,但仔细想来,这篇文章里也有一点违兄弟孝悌的内容。父皇让二哥来此,不就是要私下训导二哥,叫二哥涨涨记性,学会国法家规吗?”
四皇子说着,人就跑到了王皇后身边,脸上笑容明媚,拉着王皇后的手撒起娇来。
“既然如此,我作为兄弟不敢擅自插嘴,只听候父皇和两位娘娘的吩咐就是了!”
四皇子几句轻快话语,瞬间就叫满屋人的脸色各有不同。
萧青鸾定了定心神,投去一个感谢的目光,重新捡起了自己被打断的话。
“回禀陛下,那天臣女与三姐去留雁湖游玩,出城路上,遇到了王家的无咎公子……”
“……事出突然,我们赶紧救人。但姚姑娘醒来后惊恐莫名,语无伦次,头上好像还有擦伤,我们就推测出她是为奸人所害……”
“事情就是如此。”
萧青鸾不遮不掩,将那天的事情真相娓娓道来。
她刨除了自己内心的推理,但宣景是指使下属有意杀人的事实,在逻辑中完全难以掩盖。
殿里安静了一会儿,吴贵妃美目含着泪水,呜咽着揪住了皇帝的衣袖,缓缓跪下。
“陛下……确实是景儿错了!但您……您不能因为区区一个乐妓就叫他去受律罚啊!”
皇帝铁青着脸,没有转头,只是用力握了握又甩开她的手。
“来人!将贵妃先扶下去!”
面前的女人虽有花容月貌,多年情分,但此时此刻,却又显得无比愚蠢,可恶。
皇帝看着她挣扎哭泣的背影,甚至有一种愤怒的感觉。
若不是吴贵妃的纵容,一向礼贤下士,做事得体的宣景又怎么会犯这样的糊涂?
“景儿,你可知错?”
宣景立刻跪下,面容沉痛,“父皇息怒,母妃是关心则乱才口不择言的。儿臣知错了!”
“错在哪儿?”
“萧姑娘所言句句属实,儿臣确实酒后失态,迁怒了那名乐妓,叫下属惩罚她还差点将她害死。”
宣景低下头双手撑地,肩膀微微颤抖,委屈道:“至于甘州一事,是甘州知州先派通判来府上求援,儿臣也不知详情如何。那天……那天儿臣只是招来了几个户部官员,众人商讨怎么处理更好,儿臣是一心想替父皇分忧啊!”
“好在萧五姑娘和无咎发现,你才未成大祸,否则便不是替皇上分忧,而是无辜造孽了。”
王皇后轻咳一声,在旁边微微一笑。
她听起来只是温和地插了句话,事实上,却是火上浇油。
“景儿你知错就好,这番风波是吃一堑,长一智,告诉你不得胡乱结交外官。可得好好谢谢治病救人的萧家和王家。”
皇后虽然气虚体弱,每个字都轻飘飘的,但却刀刀都能刺中要害。
一件致命的大事,她说的好像刀上裹着蜜糖。好像是告诉宣景,你被大臣弹劾,被皇帝猜忌是一种了不得的荣幸一样!
可宣景只能忍住戾气,咬了咬牙,转身朝着萧青鸾抱拳行礼。
“娘娘说的是。”
“多谢萧姑娘救下了那名乐妓,若是她真的死了,孤王的罪过就更大了。”
两辈子都难得一见,这位不可一世的皇子竟然对自己低头了。
事到如今,宣景还一口一个“乐妓”,冷淡疏离,仿佛根本不知道姚善才的名字。
指望他知道错?那还不如指望猪会上树呢!
萧青鸾立刻侧身避开,露出了一个虚假的笑容。
“君子见其生,不忍见其死。臣女只是机缘巧合随手为之,怎敢受殿下的礼。”
这事儿,差不多就该到这里了。
她默默松了口气,斜眼看向地上的碎纸片。
仔细一看,纸张上面的字迹还十分眼熟,似乎就是萧衡动手批注的。
身为翰林学士,本来就有入宫为皇子皇女们开课讲经的职责,这么说来,四皇子就是哥哥派来的场外救兵?
见事情已定,萧青鸾等着皇帝让她退下,好对宣景做出最终判决。
可她却没想到,皇帝刚抬起手又放下,再次把话题转回她身上。
“皇后,朕记得萧护还在时与你家二弟关系密切,还曾指腹为婚。这么说来,无咎和萧家确有婚约在身?”
“听说是这样。”
皇后看了萧青鸾一眼,亲切地笑道:“不过两家人多年未见,再提这个,只怕是要惹人笑话了。”
萧青鸾笑容消失,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
刹那之间,背后一阵寒气迷漫。
糟了,她总算明白皇后是为什么来的了!
她从一开始就毫不避讳,反复强调,王家和萧青鸾会站在一起,王无咎也很欣赏萧青鸾。
虽然在这次案件中,皇后所说的都是事实。
但旁人带上有色眼镜,怎么听,怎么都会品出不一样的意味来……
萧青鸾只觉得手心出汗,头脑发晕。
该不会进宫一次,反而把自己给搭进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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