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字班教“书”的夫子姓翟,今年四十多岁,身材高挑清瘦,下巴上留了个山羊胡,面容十分儒雅,说话抑扬顿挫、慢条斯理的,很有韵律,仿佛是在念诗。
他先是把昨日讲的课大略回顾了一下,又点人抽背。
翟夫子昨日讲的是《礼记》的中庸第三十一:
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子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鲜能久矣!”子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子曰:“道其不行矣夫!”
《中庸》是四书之一,实际上玄字班就有教。这一段十分有名,属于必背,是个秀才就该懂,而能进地字班的,全都是秀才。理论上来说,不管夫子抽到谁,都应该背得很流利才对。
然而等被翟夫子点到的人开始背诵的时候,宁真逸发现并不是这样的。就有那么两三个人背得磕磕巴巴,翟夫子显而易见地不高兴起来。
宁真逸也觉得不应该,加上昨天翟夫子教的,这间教室里所有人都至少学了两遍《中庸》了,竟还有人背不出来,以柳怀书院的招生标准来说,这间教室里根本不应该有这样的人存在。
坐在自己旁边的那个人也被翟夫子叫起来背,这一位何止是磕巴,他简直像从来没念过《中庸》似的,才背了一句“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就背不下去了。宁真逸真是目瞪口呆。
翟夫子气得破口大骂:“竖子!当初就不应该答应山长让你们进来。什么都不会,学什么学!”
哦,原来最后面这一批是硬塞进来的关系户。宁真逸事不关己地想:难怪三年多了这么多个不认识的,以柳怀书院的严格,根本不应该多这么多人。
翟夫子眼锋一扫,发现后面竟还有个胆敢走神的!顿时大怒道:“最后一排角落里那个!对,就是你!你站起来背一遍!背不出来就站到外面去上课!”
宁真逸愣了愣,发现翟夫子是在喊自己,无辜地站了起来,开始背诵:“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字正腔圆、抑扬顿挫,一个字都没有错漏。
翟夫子摸着他的胡子,满意道:“从前没见过你,新来的?背得不错,叫什么名字啊?”
宁真逸乖巧行礼:“学生宁真逸。”
坐在第一排正中间的康成益顿时大惊,猛地转过来见了鬼似的瞪着宁真逸:“你怎么回来了!”
宁真逸无辜道:“我是回乡守孝的,如今孝期已过,自然就回来了。”
翟夫子很高兴:“哦,原先就是地字班的学生?我没见过你,是守孝了三年?三年没来,竟然还背得这么好,可见在家没有松懈,不错不错,你坐下吧。”
很快翟夫子就发现,坐在第一排正当中的康成益整节课都在走神,一副心神不定、魂不附体的样子。
终于,他忍耐不住,拿教鞭在康成益脑门敲了一下:“莫要走神!”
宁真逸觉得,这个康成益有故事啊。反正这一节早就背熟吃透,宁真逸偷偷走个神,往原主记忆里翻找起来。
这一翻,可了不得。
这位康同学呢,在宁真逸进入柳怀书院之前,一直是地字班第一名。他也算是少年天才,十岁考中秀才,当初也是小三元。进地字班的时候,全班就他年龄最小,却次次月考都第一,全班谁不佩服他?然而好景不长,两年后,年仅七岁的宁真逸同样以小三元的身份进入了地字班。从此,他的噩梦就开始了。
宁真逸年龄比康成益还小五岁,天资却比康成益还高,不仅如此,念书还不如康成益刻苦,按现代人的说法,原主那叫做“张弛有度,没有死读书”。
“年龄最小却次次考第一”的人,从此变成了宁真逸,康成益成为了万年老二。
柳怀书院的月考不考礼、乐、射、御,只考书、数、理、锻,即四书五经、数学、物理、体育,只有期末考才考八门课。
康成益为了月考超过宁真逸,抢回自己第一排正中间的座位,放弃了练习另外四门课,一心只念书、数、理、锻,然而宁真逸!该死的宁真逸!他为何次次总分都比自己高!
更加不幸的是,宁天良父子和康成益住同一间宿舍。
宁真逸在睡觉的时候,康成益在念书;宁真逸在玩的时候,康成益在念书;宁真逸练琴的时候,康成益在念书;宁真逸练箭、骑马、吃小食的时候!康成益还在念书!
康成益恨死了宁天良父子,恨宁天良为什么要生出宁真逸这样的儿子,恨宁真逸为什么这么懒散却次次都考得比自己好!
原主自然不明白康成益这么刻苦却考不过自己的原因,只以为是天资问题。可是作为现代人的宁真逸,却看得很清楚,康成益确实天资出众,他只是心态失衡了,又不注意休息,导致他每次考试都很累很紧张,所以虽然有书、数、理三门的成绩相当不错,但体育成绩一直比较惨。
尽管体育成绩那么惨,但他仍然凭借另外三门的高分,勉强稳住了他第二的位置。康成益的天资是绝对很高的。奈何原主科科成绩都比康成益高,尤其是体育,比康成益高出一大截,把自己所有的同学都远远甩在后面。
宁真逸想:康成益看着宁天良父子的眼神嫉妒得都快溢出毒汁了,他竟然没给自己的两位宁姓舍友下毒,不知是人品过硬还是没想到这一层啊。
但他不愿意树立不必要的敌人,若是能化解,那是最好的。他决定找个机会好好跟康成益谈一谈,讲一讲关于身体健康和学习效率的问题。
下课了,翟夫子宣布下课,收拾东西走了,有几个学子坠在翟夫子后面边走边提问。
康成益一马当先,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围到了宁真逸身边:“宁真逸!你一去三年!如今未必还能考过我!这个月的月考!我必能赢你!”
引来身边一群人的嘘声:“切,宁真逸三年没来了,你这样跟他比,胜之不武吧!”“我不信,我看宁真逸上课之前背书很流利的样子,说不定这三年都在家中苦读,这次月考,恐怕把大伙儿甩得更远了!”“康成益你有点出息行不行,有本事,期末考再比啊!”
康成益被一群人起哄得很不高兴,柳怀书院佼佼者众多,刻苦谁都不缺,同窗之间相差的也只是天赋而已。他康成益当初为了抢回第一排正中间的座位,放弃了另外四门,那四门的成绩自然是不好看。可宁真逸不在这三年,他为了稳住自己的第一,也并不轻松啊!另外四门还是没有补回来。(好惨啊!)
康成益怒道:“宁真逸!这次月考,你敢不敢跟我比!”
宁真逸感觉自己甚是无辜,他明明一句话都没说,为什么火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啊!他清了清嗓子,正准备说话,不想康成益竟然扭头溜了……溜了!
康成益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溜走,也许是怕听见宁真逸说:“我这三年念书十分刻苦,今非昔比,此次月考必然赢你。”?
所以即使知道同窗们必然会在背后嘲笑他,他也忍不住逃了。
宁真逸跟其余同窗面面相觑,最后有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宁兄你不知道,你不在这三年,康成益真是得意极了。明明期末考总分稀烂,可每次月考之后那小人得志的样子实在是惹人生厌。”
宁真逸站起来,对同窗们道:“小弟感觉康兄对小弟似乎有些误会,先去找他谈谈,改日再聊。”说完,对着大家作了个揖,拿上自己的东西走了。
康成益那文弱书生,成天埋头念书,体育成绩差到不行,走路速度自然快不起来。宁真逸暗暗运起轻功,轻易就追上了他。
宁真逸走到康成益身边,一伸胳膊勾住了他的脖子。
康成益:“!!!?”这小子手劲怎么这么大!
可怜的文弱书生被宁真逸一胳膊勾住,拼命挣扎,然而没用,宁真逸的铁臂牢牢地箍住了他。
“康兄,你对小弟似乎有些误会啊,咱们聊聊呗?”
“好好好!你先放开!我喘不过气了!”
康成益一米八的个头,跟在一米七的宁真逸旁边,竟然显得幼小、无助、又可怜,真是见者伤心闻者流泪。
两个人找了个宿舍附近的亭子坐下,宁真逸嘴角含笑,康成益目光警惕。
宁真逸直截了当:“康兄似乎对第一名十分执着。”
康成益理所当然道:“那是自然,这世间,人人都推崇第一,可第二是谁,又有几人在意呢?”
宁真逸失笑:“那康兄有没有想过,你在柳怀书院里,只有一个宁真逸同你争这个第一,离开了书院,还会有张真逸、王真逸、李真逸。你在柳怀州或许能考第一,可离开了柳怀州,有可能连第二都保不住?若殿试后,你只考了个传胪,甚至传胪都考不到,该当如何?”
康成益立时呆住,他保住地字班这个第一就已经竭尽全力了,哪里还有闲心想什么殿试?
宁真逸继续刺激他:“康兄日日苦读,连锻炼课都不好好上,身体差到连我这个十四岁的小儿的力气都比不过,若是在考场上昏倒,又当如何?”
康成益露出了发懵的神情,两眼直勾勾瞪着前方,显然脑子已经转不动了。
宁真逸再接再厉:“若是遇到江洋大盗谋财害命,康兄连跑都跑不动,到时候一命呜呼,还有机会争什么第一第二吗?”
康成益整个人已经呆滞成了一座灰暗开裂的雕塑。宁真逸叹了口气,决定做个好人,把康成益拉回他的宿舍,还去食堂打了一份饭摆在持续呆滞着的康成益面前,然后摇着头回家了。
下午宁真逸上课前又去了康成益的宿舍,发现他已经吃了饭,躺在自己的床位蒙头大睡,摇了半天,他动也没动一下。看着他眼下浓重的黑眼圈,宁真逸心中叹息,也不再打扰他休息,转头去找焦夫子,给康成益请了个病假。下午是锻炼和射箭课,康成益这副样子,哪怕强行把他摇起来,只怕也上不了课了,还不如让他好好睡一觉,起码明天早上上课时能清醒一些呢。
第一节的锻炼课教的果然是五禽戏。宁真逸跟着岑夫子的进度,一板一眼地摆出各种姿势,一点都不引人注目。
第二节射箭课就……比较失控。冷兵器精通的宁真逸,现在根本不怎么需要瞄准,这种不会移动的目标,轻易就可以射中靶心,果不其然,激起一阵惊呼。宁真逸只好跟同窗们尬笑着解释:“侥幸,侥幸而已。”后来他刻意瞄准了靶子的边缘,才让自己的成绩难看了一些。同窗们也就相信了宁真逸“侥幸”的说法。
射箭这门课嘛,反正平时不考,只要他慢慢进步,到期末大考的时候再考个高分即可,一上来就特别优秀什么的,除了引人怀疑以外,没什么好处。毕竟……宁真逸回家这三年是在守孝,结果三年守孝下来,射箭技术突飞猛进,到底有没有认真在守孝?经不起深究啊。万一别人问:“你爹娘一起去世,你怎么一点不伤心啊?还有心情练箭?”这要怎么回答?
如果回答别人:“宁某要养活一双年幼的弟妹,不得不上山打猎,给弟弟妹妹觅食。”又会引出宁家分家的事情,解释起来巨麻烦的。
上午翟夫子刚刚讲了中庸,要学以致用嘛。
第二天早晨,康成益神清气爽地到了班上,整个人肉眼可见地和昨天有着巨大的变化。
从前他总是困顿的,两个黑眼圈厚重得能跟大熊猫比赛,时不时打个哈欠又拼命强撑起精神念书。课间也不离开他第一排正中间的“宝座”,除了面对夫子以外,看人总是抬着下巴,给人看他的鼻孔。跟人说话,话题也离不开成绩,一副“老子第一,老子就是厉害”的样子。一站起来,又是一副摇摇欲坠,仿佛风一吹就倒的样子,搞得看他不爽的人都不敢揍他,生怕一拳下去把人打出个好歹来。
今天他的黑眼圈虽然没有消下去多少,但是好歹睡了一下午加一晚上的觉,人看着是清醒了很多,甚至还有兴致戴配饰了——他以前一直觉得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是浪费时间浪费生命,浑身上下除了院服,啥都没有呢。而且他终于不抬着下巴看人了,今天是平视,可喜可贺!到达班级的时间比平时早一些不说,竟还好好和同窗们问了好!这可太稀奇了!
康成益到自己的座位上放下书本,然后径直走到宁真逸面前,长揖到底:“昨日宁兄一席话,如同当头棒喝,令康某认识到了自己的问题所在,多谢宁兄教诲。从此以后,宁兄就是康某的一言之师了,师父在上,受弟子一拜!”
所有人都惊呆了,这人真的是康成益!?那个眼睛长在脑袋顶上的康成益!?那个用鼻孔看人的康成益!?那个一天到晚得意洋洋,不屑跟人说话的康成益!?
还是宁真逸反应快,一把扶住了康成益的胳膊,没让他真的拜下来。开什么玩笑,自己才不要收这么个爱钻牛角尖的弟子!
康成益还想继续往下拜,然而努力了一番……愣是没有拜下去,他终于悲伤地接受了,面前这个年仅十四的男孩儿,力气远比十九岁的自己大许多,这个惨烈的事实。
“不知是宁兄力大,还是我康某人真的太弱了呢?或许二者皆有吧。”康成益在心中默默流着宽面条泪。
然后事情就僵在那里了,康成益拜不下去,而宁真逸如果强行把人扶正,e……全班同窗毕竟没有亲自感受过宁真逸的力道到底有多大,他们只会觉得康成益弱鸡。
最后还是上课的钟声拯救了康成益,宁真逸以上课了为由,赶走了康成益。康成益擦擦脑门上的汗,老老实实回了自己的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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