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上房里点着几盏灯,掐丝珐琅三足炉里燃着银骨炭。榻上坐着个身穿玫红二色金长袄的妇人,妇人头戴点翠长簪,耳朵眼儿里扎着一对玉葫芦耳坠:“九丫头倒是好命。九丫头像那个姓魏的贱婢,又是个姑娘,死了也就死了,没想到她竟然活了下来。”
妇人身边坐着个少女,二人隔着一张小几,少女穿着石榴红金线绣狮子滚绣球的对襟短袄,只用一支嵌红宝的银簪把头发挽起来,闻言无奈道:“娘。您也说了幼宜只是个丫头,九妹妹又碍着您什么了?九妹妹跟我差了快十岁,她又不会抢了我的风头,纵是抢了,又有什么干系?您做什么为难她。宜姐儿再不得宠那也是姓沈的,也是爹爹的女儿,不说爹爹,祖母头一个罚。只要九丫头去告状,娘就得吃挂落儿了。”
“她敢!”薛氏猛地一拍桌子,“九丫头是个傻子,怎么会去告状?必定有人在后头撺掇的。还有你那六妹妹,这一年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厉害许多,讨好了老太太跟县主娘娘,都不把我这个母亲放在眼里了!”
幼华深深叹了口气。
沈嗣谦是庶子,薛氏是长兴侯庶女,倒也门当户对。与沈嗣谦是在嫡母李氏膝下长大不同,薛氏被姨娘教养长大,从小看见的就是嫡母如何教训各路妾室。现在轮到她当了这个太太,才知道正房太太也不是好当的,不能随意打骂妾室,不能苛待妾室,更不能苛待庶子女,处处束手束脚,又被长嫂与弟妹压了一头,这脾气是愈发不好了。
名声就是命,薛氏想要娶个好儿媳,想要女儿嫁个好人家,名声就绝对不能坏了。若是名声受损,人家说这家太太虐待庶子庶女,又有哪个敢把自己女儿嫁过去的?同样放在幼华身上,薛氏苛待妾室庶子女的名声传出去,幼华可是被母亲养大的,母亲都这样了,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女儿又好得到哪里去。
幼华知道这个六妹变了,变得很怪,从以前的安守本分变成了掐尖儿出头,但她和这个妹妹差着年纪,纵是她出风头也不会影响了幼华的亲事。
“娘,”幼华劝道,“你就把幼宜的月钱给她
吧,她还那样小,又能碍着你什么?魏姨娘人都死了两年多了,您还有什么可气的,说到底,最后她也不配和太太相提并论不是?”
薛氏心里被这番话说得极是熨帖,拍拍女儿的手,把女儿打量一遍,鼻尖有些酸:“我们华儿一眨眼就快出嫁了。你爹……你爹不是个可以靠着的,你外祖父外祖母都不喜欢我,我又没有亲兄弟,你没有嫡亲舅舅,娘总得为你做打算。”
说着恨声道:“都怪那个老不死的,处处插手你的婚事,还想把你配给她娘家的庶出侄子!你是什么身份,那李四又是什么身份,一个庶出的,给你提鞋都不配。”
许是因庶女出身,薛氏对于嫡庶格外执着,绝不允许女儿嫁给庶子。
庶出嫡出的地位一直很尴尬,跟真正的嫡出比不了,却又比庶出高上那么一点儿,婚事寻得并不容易,且说白了沈嗣谦不过是个五品的闲职,怀茂又年纪尚小,幼华一直到现在也没定下亲事来。
“娘!”幼华面色微红,攥住了薛氏的手认真道,“娘。我一定要叫你有朝一日在四婶婶与大伯母面前抬起头来,二伯娘都仗着是老太太的侄女,府里就您被老太太针对,那三个都袖手旁观,这算什么妯娌!”
府中就四个老爷,大太太四太太那是老太太嫡亲儿媳,二太太小李氏是老太太庶弟的嫡长女,她们三个抱了团,薛氏可不就被孤立了。要是沈嗣谦有出息,薛氏在府中的地位绝对比二太太高,可是沈嗣谦偏没有出息,是兄弟里面最平庸的。
不像四老爷那样混账,不像二老爷那样孝顺,更不像大老爷是世子。孝顺是有的,不多;上进心也是有的,也不多;风流多情也有,不过不是那么的风流多情。
薛氏眼眶红了,另一只手把绣花手帕攥成了一团:“魏姨娘是老太太的人,若不然就凭她一个奴籍的丫头,又怎么敢和我拍板吆喝。”
“定哥儿……”幼华顿了顿,“定哥儿都已经记不清魏姨娘了,宜丫头一个翻不出大浪来。娘不如把宜丫头也接过来,做个慈母的名声,也是有益的。反正也就是个丫头,好吃好喝的给着就是了。等到了年纪指一门中规中矩的亲事,嫁妆有公中的例子,也不用母亲怎么操心。”
薛氏沉默不语。
幼华知道她是不愿,松了手道:“你是太太,她是你的女儿,也只有你一个娘。魏姨娘没了,自然要把宜丫头归在你这个嫡母的头上。你养着定哥儿却把宜姐儿一个人丢在福宁院,老太太和二伯娘二伯娘四婶婶又怎么会不知。要是宜姐儿真个没了,娘你才是真的要遭殃。”
“难道她死了要我给她偿命不成?!”
“娘!”幼华看着怒目的薛氏,在心底又叹了口气说道,“你是太太,养着定哥儿却丢开幼宜,传出去一个苛待庶女的名声是少不得的。你要是不愿意,就把宜丫头抱到我那去养着,好过她自己一个人在福宁院。”
薛氏正欲说话,却见大丫鬟丹草从门口掀开帘子进来说:“太太,二姑娘,老爷回来了。”
薛氏看了眼桌子上的西洋钟,又不知道沈嗣谦今儿干什么去了,这么晚才从外头回来。她心底烦躁,挥手道:“宜丫头的事儿再说,华姐儿,你回去罢——还不把老爷扶去更衣洗漱!”
丹草却瞥了幼华一眼,道:“老爷没醉。”
没醉?
这倒是个稀奇事。
哪次沈嗣谦回来不是一身酒气的。
幼华回去之后沈嗣谦就进来了,一身石青色的银鼠皮褂子,一看就是刚从外面回来还没换了家常衣裳。沈嗣谦大步走进屋子里,屏退了丫头婆子,端起茶杯咕咚咕咚先喝了几大口,才笑道:“华儿翻年就十四了,再过一年就及笄了,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听他提起长女的婚事,薛氏心中一紧,而后又放松下来,沈嗣谦就是想把华儿嫁给那不入流的人家,老太太跟国公也是不会允许的。
“你找着了什么好人家?”薛氏蹙着眉说道,“华儿是我头个孩子,又素来稳重,可不能亏待了华儿。”
沈嗣谦一挥手,先是笑:“我是那样不知轻重的人?华姐儿我当然是疼的。她身份不上不下也怪我没出息,但我就不是那块读书的料……要是从武老爷子第一个打死我。”
沈家本就是打仗起了家的,先祖卸了兵权才换得百年安静,府中的少爷是必得习武的,但绝对不允许从武,除非皇帝下旨允许,不然都不行。
薛氏揪着帕子:“你先说你选的是什么人家!要是那后生品行不端没有文采,我也是不依的。”
“平南侯你知道么?”沈嗣谦到底是喝了酒的,只是没有醉,眼神清亮,嘴角上翘着,“平南侯世子梁启之,怎么样?嫁过去就是世子夫人,日后就是侯夫人,这门亲事真真是华儿捡了便宜,世子夫人的位子,大哥家的芳姐儿兰姐儿或者四弟家的芸姐儿才配得上。”
薛氏听见这个名愣了好半晌,硬是没想起来,等沈嗣谦把话说完了才记起来,平南侯府是开国元勋,祖上门庭煊赫,传到现在平南侯这一辈儿冷落了。
她用力去锤沈嗣谦:“你疯了不成?华儿的家世什么人家嫁不得,你……你竟然叫她去做梁家的继室,这后娘岂是那么好当的?梁启之比华儿大了十岁,他儿子都有四五岁了,还是世孙,华儿嫁过去能有什么好?先头那个嫡子嫡女都有了,爵位轮得到华儿的儿子么!我看你真真是猪油蒙了心!”
沈嗣谦拧起了眉头喝斥道:“这亲事怎么不好了?!嫁过去就是当家夫人,那孩子还小,纵是有个什么意外也说不准。世袭罔替的侯爵,你就不动心?”
薛氏冷笑一声,抄起桌子上的茶杯就往地上掷去,画珐琅的茶杯顿时四分五裂,里面的热茶打湿了猩红的地毯。薛氏气得发抖:“不心动!华儿才多大?你是逼着她杀人?!华儿做什么非得高嫁,说是公府嫡女,哪个不知道她是庶出嫡出,跟大哥四弟的庶女平起平坐的,娶她还不如娶了大哥的容姐儿。她大可寻个三四品官员的嫡子出嫁了,到时候也能帮扶着茂哥儿。”
沈嗣谦看薛氏反应这么大也气了,站起来怒斥道:“你看看你这个泼妇的样子!我怎么就逼着华儿杀人了?华儿是想做荣华富贵的侯夫人还是那官家里头的少奶奶?她定然是要荣华富贵的,华儿嫁过去受了委屈,难道大哥大嫂就能在旁边干站着了?”
薛氏是知道做后娘多难的,她当年一个闺中好友就去给了姐夫当继室夫人,原先的外甥对自己冷言冷语,还得伺候公婆操心一大家子,对继子既不能重也不能轻,你严格了人家说你不怀好意,你放松了人家又说你存心捧杀,全然不管就说你是个不称职的母亲。
后娘岂是那么好当的?
平南侯夫人是没了,但那一群妯娌又哪个是好的?华儿性子傲心气高,并不适合做宗妇的。
沈嗣谦把薛氏骂了一通之后就走了,丹草碧草小心翼翼进来,丹草问:“太太?”
薛氏坐在榻上阖着眼,无力道:“把这儿收拾了,毯子换一条,再去把二姑娘给我叫过来,我有事与华儿说。”
丹草碧草应是,收拾完东西后退出了上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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