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都知道,当今太后是我亲姑奶奶,我自小长在宫里,莫说是世家宴,连宫宴我也是去过的,规矩我懂,既然举办宴会,怎能无好酒,此坛酒是我从京城带过来的,特邀诸位品尝一下,却不想刚来听到了不该听的,既便如此,那我也不客气了,这里面的酒不喝完,谁也别想离开!”
淞县的酒大多都是清酒,喝再多都不醉人,所以这儿的人大多没什么酒量,可白楚汐带来的酒是白崇礼喜欢带给边关将士的,最是浓烈,定然能让他们喝得连南北都找不着。
“对了,我家夫君身子体弱,怕是没这福气享用这酒,所以这坛酒,大家慢慢享用。”
县主都发话了,众人也不敢不喝,一口闷下去,却没想到这酒这么烈,最后所有人基本是边喝边吐,场面惨不忍睹。
当宴会场上乱做一团的时候,容承宇送白楚汐上了回府的马车,周遭只剩下自家人,白楚汐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怒火。
“你就这样好脾气,任由着别人这么骂你?你是朝廷命官,怕他们做什么?”
黎旬与几位小厮紧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默默地退远一些,并在四周把守,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夫人如此生气。
容承宇脸上有些纠结,他承认他是有些失态,可并非要任人欺辱,“小汐,并非是我怕他们,他们是想要故意激怒我,我有我的打算。”
“我不管你是什么打算,苦肉计也好,激将法也好,你是我的丈夫,你纵容别人踩在你的脸上,那就是让别人踩在我的脸上,我没你那么大度。”
说完,不再看他一眼,直接上了马车,容承宇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手足无措,他想解释又不知该如何解释,黎旬赶紧瞅了身后的几位小厮一眼,让他们照顾好少爷,自己则匆匆上了马车,跟着白楚汐回了府。
白楚汐一路上都在生气,她不清楚自己究竟在气什么,只觉得那些人都太坏了,恨不得抛弃自己多年的涵养于不顾,像个泼妇一样跟他们大骂起来。
回到容府,她在前头快步走着,黎旬和李嬷嬷在后头跟着,黎旬多次看向李嬷嬷,求着她说几句好话,李嬷嬷只当看不见,快步小跑,直接把他落在了后面。
黎旬有些焦急地挠着头,这女人生起气来,都是这么可怕?
白楚汐没去后院,她直接去了书房,她现在觉得只有给自己找点事做,才能不让自己那么生气,但她只顾着生气,没有注意身后紧跟着她的人,进门以后本能地关门,不曾想直接夹住了黎旬的手指。
“哎哟!”
这声音吓了白楚汐一跳,她急忙转身过去查看,只见黎旬握着手指,龇牙咧嘴地站在外头。
“黎……黎叔,对不住,我没发现后边有人。”
见着夫人终于肯搭理自己,黎旬马上换了副神色,手指好像也不痛了。
“没事没事,老奴皮糙肉厚的,一点也不痛。”说着还象征性地甩了甩手指。
虽然黎旬一再推辞,白楚汐还是让李嬷嬷给他拿来了一些药,四下人全部都走了之后,黎旬站在外头犹豫了很久,似是在考虑着究竟说不说。
末了,他深叹一口气,转身又进了书房,彼时白楚汐正在跟自己的账簿较劲,没想到黎旬又走了过来。
“黎叔,还有事吗?”
黎旬没说话,直接跪在了地上,惊得白楚汐变了神色。
“你这是做什么?”
黎旬抬起头来,“老奴这一拜,为的是感谢夫人。”
“有什么事非要行如此大礼?”
说着便将黎旬给拉了起来。
“夫人,您想听听少爷的过去吗?”
白楚汐一顿,她知道容承宇的少时定然是不幸福的,那段灰暗的时光,定然是他这辈子都无法忘却的伤痛,所以她从来不过问,只不过,他到底都经历了什么,才能让一个人隐忍至此。
“少爷年方十九就夺得状元郎,夫人一定以为他天资聪颖,天生就是走科举的料。”
白楚汐点点头,如今走科举之路并不易,有多少人终其一生都未曾中举,像容承宇这样的少年状元郎,已经是少之又少了。
黎旬摇摇头,目光中有些怀念,“其实不是这样的,少爷幼时十分顽劣,最不喜欢的就是读书,哦,老奴说得是他十二岁之前。”
提起容家案,黎旬的脸上不由自主地闪过一丝痛色,“少爷虽是家中独子,但在他上面,是有几个堂兄的,家中幺子,本就受宠,什么时候少爷的书没背下来,几个堂兄就轮番替他在老太爷面前打掩护,因此,其他少爷看一遍就能背下来的书,少爷要看上五遍或者十遍,老爷心中虽气,但也奈何不得他,只说家中能出个武将,那也似乎不错。但是这一切,在七年前的那一天,全都变了。”
黎旬的眼睛有些红了,“那天天气特别好,少爷去京郊骑了一天的马,回来的时候,容家的那道街上空荡荡的,个个都大门紧闭,少爷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直到走到自家门前,看见满院躺着的尸体,看着自己的堂兄一个个被人割了喉,他发疯一般地冲了进去,到处都是死人,到处都是血,后来他在后花园的水池里找到被人砍去双腿的老太爷,老太爷二话没说,直接对他说送我进宫。”
“少爷的脑袋都是懵的,他坐在满院亲眷的尸体当中,从天黑等到天亮,又从天亮等到天黑,终于等到老太爷的尸体,还有一道圣旨。”
黎旬吸了口气,又叹了口气,能够说出这些事情,对于他来说,已经是一件很吃力的事情了。
“少爷的心已经麻木了,他任由着侍卫将他放在长凳上,一棒一棒地打下去,血顺着他的衣襟流在地上,可他愣是一滴泪没流,一声哭喊都没叫。”
“后来,少爷就被送往了雀阳,可那地方山穷水恶啊,那些人嫉妒容家曾经的繁华,又嘲笑容家现在的不堪,我那时候要出去务工挣钱,把少爷一个人留在家中,那些孩子,一波一波地过来欺负他,有的人把他抬到河边的臭水沟里,看着他用胳膊一点一点往外爬,等爬到边缘了,就再把他抬回去,乐此不疲。
等天黑了,那些人玩累了,少爷才能真正从臭水沟里爬出来,然后回家,在我回来之前,把脏衣服给洗了,后来那些孩子玩得花样越来越多,每次我一回家,都能发现少爷这又红了一块,那又青了一块,我问他,他从不吭声。”
黎旬看着白楚汐的脸,转而又看向书案边的烛台,“那个时候真的穷,我们连个蜡烛都买不起,甭管多热的天,少爷都坐在篝火堆旁,把他曾经读十遍都背不下来的书全都给背了下来,直到最后练成过目不忘。”
“我当时对少爷说,您何必这么拼命,就在雀阳待着,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不好吗?可当时少爷只回了我三个字,我不信。他不相信他的父亲是一个罪臣,也不相信容家会做出投敌叛国之事,只凭着这三个字,他用了七年,终于又回到了京城,可等来的不是一雪前耻,而是旁人的你怎么还有脸回来?皇上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就是忌惮、痛恨,所以啊夫人,少爷是一个被皇上差点诛了九族的人,你让他怎么在人前硬气?”
黎旬一脸的悲哀与心痛,“只要他敢表露出一点不满,所有都会认为他很危险,皇上不该留下一匹恶狼的命,所以他只能隐忍,今日的羞辱对于他而言,真的算不得什么,但是夫人,少爷绝对不是什么懦夫,他只是不会表达,谁要是敢欺负了您,他一定会比常人毒千倍万倍地还回去的。”
黎旬说着说着哭了,哭着哭着又笑了,“您当时那一句我不相信容家有罪可是把少爷吓坏了,在少爷眼中,您就是一个怪人,世人皆以为他是瘟神而躲避不及,可您偏偏要往上凑,您有多少机会能把这婚给退了?可您没有,您就真的嫁了过来,不瞒您说,直到成亲之后,少爷还会以为眼前的一切都是虚幻。”
“您别看他平时冷静自持的,其实在您的面前,他是会自卑的,他想给您更多,可又怕给的不够好。您今日此举,真的让老奴心中震撼,您在少爷早已冰封的心中,狠狠地凿开了一个洞,让他明白,‘罪臣之子’这四个字,并没有那么沉重,也没有那么可怕。”
“所以……”黎旬一脸郑重,“夫人,请您再等等少爷,终有一天,他会愿意向您敞开心扉,您再等等他。”
白楚汐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听着,听得她皱眉,听得她的指尖在微微颤抖,由最初的心痛转为震惊,原来,那样一位风光霁月的人,会有这样一段过去,她无法想象,他这么骄傲的一个人,被旁人扔在臭水沟里时会是怎样的心情。
她在书房里坐了许久,面前的账簿一页都未曾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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