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管家不知元轻衣身份,却见肖景行与孙西亭皆在其侧,不必多问,心下了然,随即露出客气的笑容来。
“孙令史,还有这位公子,烦请移步正厅,老奴这就命人准备茶水。”
“林管家不必麻烦,我同大人梳理完案件便走!”
若非案件所需,孙西亭平素并不会登门国舅府。一是自家大人不喜叨扰,常年闭门谢客;二是国舅府规矩繁琐,戒备森严,肃穆恢宏,冷冷清清,好生无趣。
林管家点点头,目光转向元轻衣。
“那么这位公子?”
“在下姓元名随字轻衣。”
林管家自打镇南王立业便跟在身边,看着肖景行长大,也算半个长辈。元轻衣皓眉星目,唇红齿白,一笑便十分讨长者喜欢。只见他有模有样地向管家行一礼,状似认真道:
“在下与肖大人一见如故,二见交心,惟愿辅佐肖大人,誓死效忠,绝无二心。”
元轻衣态度诚恳,面色庄重,心下小算盘却打得噼里啪啦响——只要能进国舅府,啥都好说。
肖景行还未走远,听力又极好,显然并未料到元轻衣这番操作。满脸黑线地折回来拎着人衣领带进了府。
“诶?诶!肖至!你这是做什么!我不要面子的嘛!放手!放手!”
“林叔,给他安排住处。”
林管家在国舅府呆了几十年,最是了解自家少爷——在这位慈祥老者的潜意识里,肖景行还是板着小脸听学习武的小少爷,肖未晞还是做着簪花,绣着画扇的闺门小姐。
林管家笑着朝元轻衣颔首。
自从大小姐入宫,肖家又遭横祸,府里日益了无生气。谁知竟来了这样一个活泼机灵的孩子,少爷更是破例让他住下,也不知算不算可喜的变化。
肖景行将拎着的人扔在后花园里,冷冷扫他一眼,示意他安分,便和孙西亭一同进入书房商讨事宜。
元轻衣欲随肖景行一同进去无果,也没打算探听肖景行与孙西亭的对话,只得百无聊赖地闲逛——出世凡间,若非必要不动灵力,这点儿职业操守还是要有的。
别说,肖至这府邸还挺大。只是每处花草都生得过分规矩,低眉顺目,少了几分野性,状似整齐乖巧,他看了反而平白感到胸闷气短。
如今九、十月光景,少有花在这个时令开的,教这后花园显得有些寂寥单调,只有栽种在庭院角落的两柱月桂默默地在发香。这样孤单的两株,尽管本身香味浓烈,在偌大的庭院里被秋风冲散,闻起来竟显得雅致素淡了。
他蹑手蹑脚过去折了一簇,淡金色的小花相互抱着团坐在他手里,染得他一手甜香。
不知道肖至那样的古板看到这花会是个什么反应?元轻衣脑子里突然就蹿出肖景行皱眉低声呵斥的严肃样子,心下感到颇为有趣,不自觉地低笑出声。
此时,一道清丽明快的女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这位公子看起来面生,可是新来国舅府的小厮?”
元轻衣循声望去,见是一位亭亭如兰,身段轻巧,身着玄绿衣衫的女子。
与寻常女子不同,她背负墨色长剑,腰佩短刀,面容亦如其音色般清丽,眉目间却含几分英气。只见她大步走来,元轻衣这才注意到她竟没有束脚。
实在不怪人家将他认作小厮。元轻衣打小就不在意衣装佩饰,师父成日一身红,师母成日一身白,秦如玉更是妖娆奔放,自然不能指望他品味好到哪里去。自打下凡游历,他愈发不重仪容仪表,索性粗缯大布裹生涯,虽说也不见得腹有诗书气自华就是了。
元轻衣心喜:踏破铁鞋无觅处,美人却在庭中驻!观其服饰与仪态,绝非侍婢丫鬟,莫非是肖景行的方才说他肖景行朗朗君子明月清风,看来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贞洁难立美色前。
想到这里,他摇摇头,叹口气,心下又啧啧两声。反应过来又迅速朝来人屈身行了一礼。
“不知姑娘是?”
那女子一挑英眉,双手环胸倾身瞧他,眼里带两份笑意,嘿然道:“你不回答我的问题,反倒问起我来了,像话不像话?”
除却一身玄色,这姑娘行事作风处处与师父相像,致使元轻衣对她平添几分好感,语气也不自觉松快不少,教他又有了些往日泼皮浪子的模样。
“我见姑娘一身江湖豪气,说是天下奇女子也不为过,不知在下可有此荣幸得知姑娘芳名?”
那姑娘本身也是爽利的性子,在国舅府难见到元轻衣这样伶俐狡黠的人,自然乐得与他交会。
“那好,我说了,你便也要说。”
“自然。”
只是还没等那姑娘开口,元轻衣就感到脊背嗖嗖地发凉,紧接着冷沉的声音便从身后传来。
“你在干什么!”
“肖廷尉,孙令史。”
女子见来人,行了个抱拳礼。
不必说,来人正是肖景行。
元轻衣咽了口唾沫,认命般地转身去,心下暗道不妙——勾搭人家府上的姑娘还被抓了个现行,这和骗取雇主信任还原形毕露的贼有何差别?
元轻衣掩饰尴尬般地轻咳两声,双手背过去,拨了拨手心里的那簇月桂花。
这边肖景行面色不善,活像有人调戏了他老婆。那边孙西亭倒是一脸不知是哭还是笑的表情,向女子礼节性地微微颔首。
女子看见孙西亭,像看见什么好玩的东西一样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接着大步流星蹿到他身边,二话不说就是一剑,刺得孙西亭连连往肖景行身后躲。
“啊啊啊啊啊啊啊大人!”
谁知肖景行一侧身,把孙西亭暴露了个彻底,孙西亭只好一边跑一边闪,欲哭无泪——如来佛祖观音菩萨快显灵吧,他只是个文官啊!
“看不出来,小虾米,身手有点长进。”
见孙西亭灵巧地闪过,女子眼中兴奋,刺得更是起劲。
“李楚南!你还有完没完了!”
元轻衣这才注意到那女子腰带上的饕餮纹和金镶玉。原来是骠骑将军之女李楚南——骠骑将军李焸(xiong),二品武官,位居三公之列。与其妻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一时传为京城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佳话。
两人育有一子一女,其女李楚南,自幼习武,天赋异禀,朝廷甚至破例其随军出征,未尝败绩。其子李楚年却于兵法兴致缺缺,整日研究琴棋书画甚至好女工,京城皆传两人是娘胎里给调了个魂。
显然骠骑将军和夫人并不大在意外界言论,以至其女英勇果敢更胜男子,其子柔美温婉更胜女子。
元轻衣看着后花园鸡飞狗跳的场面,觉得好笑,暗戳戳地瞥了一眼肖景行。
却见他面色并无不虞,显然是早已习惯。以骠骑将军的权势根本不需要以联姻手段巩固地位,李楚南常出入国舅府,传达出了两个信息——李焸与肖景行交好,不论是合作还是结盟,至少说明肖景行有骠骑将军这块后盾;据传骠骑将军与镇南王是知交,李家小辈与肖家小辈自然来往频繁。
这么算,李楚南与肖景行说是青梅竹马也不为过。
想到这里,元轻衣心下竟隐隐有些不舒服,但他并未多想,飞快地匿去了这些奇怪的心思。
“肖至,你这后花园我都看腻歪了,我就不能去你那书房看看?”
“不能。”
元轻衣撇撇嘴,书房是肖景行商讨要事的密地,能让他进去才是见鬼。不过他今日却像硬是要讨肖景行嫌似的,嚷嚷开来:“为啥不能!孙西亭都进了!我不能进?”
“不能。”
肖景行不容置喙地拒绝,元轻衣反倒更是来劲了。
“那你说如何才能让我进?”
肖景行揉揉眉心,似乎在劝慰自己不要与流氓置气,转身向书房走去。
这意思是允了,元轻衣一愣,竟是没料到肖景行这么快就缴械投降——果然烈女怕缠郎。顷刻间反应过来,忙乐颠颠地跟上去。
边走还要凑人眼前去趁个嘴皮子痛快。
“你不怕我给你机密偷了,告给你仇家去?”
肖景行半个眼神都没分给他,继续往前走。
“不能。”
元轻衣听懂了,意思是说自己本事还不够他看的,在他眼皮子底下根本偷不到什么机密。
牙痒痒的同时又觉得奇幻,肖景行自始至终回复他的只有两个字,他却像他肚里蛔虫一样能解读出这么复杂的含义——虽然说这个比方打得有那么些恶心。
想他当年跟着师母学认草药时都没这么机灵。
思及此他幽幽叹口气,叹自己多舛的命运。想他混口饭吃还真是不容易,在世俗红尘的风沙下,如此单纯的他竟被磨砺得圆滑世故起来——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心理这块儿他不通!
肖景行的书房比他修剪得整齐划一的后花园还要规整无趣,不知道卧室是否也是如此。
书架上清一色的兵书武籍,百家言论,看得他头昏眼花,唯有角落里燃着的乌沉香还显出几分人气。桌上一枚玉镇压着页镂金暗纹纸,应该是对朝廷文书的批复。元轻衣凑近瞧了瞧——字迹遒劲有力,恢宏严整,一如肖景行其人。
元轻衣没看多久便觉得百无聊赖,趁肖景行没注意,信手将那簇月桂花夹在了桌上的《左传》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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