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云清第一次诊出有孕,  那时大夫说一月左右,如今又过去两个多月,算日子得有三个多月了。

    于是这天一大早,  叶峥出门去请了大夫再来家中给云清诊脉。

    胡子花白的老大夫触着云清的脉搏诊了一会儿,  一家子都瞪大眼盯着他。

    老大夫瞧着有些好笑,不过也能理解,  安慰道:“已过了头三个月的虚弱期,  接下来就稳了。我观令夫郎身子骨健壮,  你们将他照顾得很好,  腹中胎儿脉象有力,  以后当也是个强健的孩子,可以不用如此紧张了。”

    老大夫此言一出,全家立刻都喜形于色,有什么比从大夫口中说出健康更振奋人心的呢。

    叶峥说了他们的情况,又问过大夫是否可以坐船归家,  得到大夫肯定的回答后,总算是把心放到了肚子里。

    云爹送大夫出去,叶峥贴着云清,抱着云清的腰不肯放手,  手掌在他肚子上一下一下地轻抚。

    云清摸了摸小夫君的头。

    他夫君已经长得比他还高一个指节了,还是如此喜欢和他黏黏糊糊的,尤其喜欢吃小孩的醋,  自孕期开始,  不止一次要他发誓和他天下第一最最好,哪怕以后娃娃出来也要排第二,  云清哭笑不得也只能应了。

    反正云清也看出来了,  叶峥如此喜欢小孩一个人,  连流民家的娃娃都照顾得不行,等凝了自己血脉的孩子生下来,难道反而因着吃醋就不喜欢了?

    只有更宠溺的,大可不必虚担心。

    如今州府局势稳定,乡试结果也出来了,最重要的是云清的身子也得到了大夫的认可,叶峥觉得出来这么些天,娘在家里不定怎么悬着一颗心,他们也该回溪山村去了。

    吃完饭的时候就把这事拿出来说。

    谁知刚说了个头,就得到了云清和云爹的一致响应。

    尤其是云爹,早在州府待得烦了,和人说话提起八十个心眼子,乡下多痛快呢。

    他这辈子还没和云罗氏分开过这么多时日,早就盼得不行了,另外就是现在是九月底,村里正是家家户户秋收的时候,他们家今年种了不少地,光靠云罗氏和草哥儿两个人根本忙不完。

    叶峥和云爹提议:“爹,云清现在有了身子,是绝不可下田干活的,剩下的时间也短,不如花点钱请人帮忙收割吧。”

    这个问题云爹晚上躺床上时候也常寻思,此刻叶峥说出来,他自然点头赞同:“不错,是这样。”

    纵花点钱请人收割,也比叫粮食白白烂在地里好,农家人尤其看不得这个。

    现在只希望家里头两个不要轴,该请人的时候就花点钱请人。

    如今是不可能让云清下田了,云爹和叶峥他们俩倒是无妨,只是便今天就启程,到了家就收,不眠不休的也干不完不是?还是得请人。

    哪家小子手脚快,哪家小子心眼实,都是村里人家,云爹心里自有成算,几人商量着,慢慢琢磨着细节问题,心里也就没那么急了。

    既一家人商量好要走,第二日叶峥便去府衙找王主簿,向他辞行。

    王主簿十分惋惜,他觉得叶峥这个青年有手腕,有想法,本是想留他下来挂个师爷的名头,反正叶峥已是举人了,身份上正合适,也不耽误他继续考学。

    叶峥自是先谢过王主簿的赏识,对辜负他的一片心感到很遗憾,接着重申了自己家中的情况:夫郎有孕,岳母在乡,家中还有许多农田等着收粮,壮劳力却全在外头,实在对不住,云云。

    说的话客气有礼,不堕举人公的名头,但离去的意思表达到位且十分坚决。

    叫王主簿也一时没了办法,人家摆明了要走,总不能牛不喝水强按头不是?

    再有自知州大人回来后,守备之位空悬,知州也没有明确表示出要提拔谁的样子,反而对他王仁芳很亲近,时常叫他到跟前商议事情,他王主簿虽名义上还是主簿,但在这州府中隐有二把手的意思,虽叶峥的确才俊,但他此刻手底下却也不缺人。

    罢了,去就去吧。

    从王主簿家中告辞出来,迎着朝阳,叶峥只觉辞去一身重担,无比轻松。

    他本以为他告辞回乡这种事,和王主簿说一声已经是全了同心协力一场的情谊,谁知下午,叶峥和云爹正在刨土豆田,这些成熟的土豆都是叶峥必定要带回乡去的。

    就在这时候,有差役上门来请,竟是知州大人要见他。

    叶峥想着早见早了,反正明日就要走,也不必太隆重了,故而放下衣摆清洗干净手脸就跟着差役同去。

    走到半途才注意到,他竟然把一颗土豆塞到腰带里带了出来。

    此刻为一颗土豆重新回去未免小题大做,便仍旧揣着这土豆往知州大人家走。

    李知州找叶峥也没什么大事,只是从王主簿那儿听说叶峥要离开,想着他到底为州府忙碌一场,现如今要回家,他这知州见见人,辞别一下也是应该的,再者他观叶峥这个年纪就中举,又是个实务上的人才,来年春闱兴许有他一席之地,到时说不得同朝为官,提前搞好关系也不错。

    李知州表扬过叶峥,临别又增了许多勉励的话语,叶峥一一听了,知道是这位知州的好意。

    等二人说过话,知州拿出一百两银票来,要给叶峥。

    叶峥瞧见这个,当然是推辞不收,知州却叫他不用多心,州府本就设有对能人干士的奖励金,这一百两虽是顶格奖励,以叶峥为州府做出的贡献而言,却也不多,让他只管安心收着,等他将此事告知他们嘉和县县令,县里还有其他褒奖的。

    叶峥听了这话,才知道古代竟然也有对好人好事的钱财奖励,既说得通,就收下了。

    叶峥将银票往腰带下挂着的荷包里塞的时候,忽然想起腰带里藏着的土豆来,知州大方,他也不是小气的人。

    一拍脑门,叶峥干脆那将那颗巴掌大的土豆掏出来,呈给知州。

    李勤对着日光仔细端详了这灰不溜秋的球状物许久,没看出个所以然来,问叶峥:“这是何物?”

    “此乃土蛋,也可叫土豆,是一种粮食作物。”叶峥答道。

    “粮食……你是说此物可以食用?”

    叶峥点点头。

    为了节省口舌,他干脆将李知州请到了他家中的厨房。

    李府下人用餐晚,要伺候过府上的主人全部用毕饭食他们才吃,此刻刚吃完,炉灶的灰还是烫的。

    李府厨房里的人不知今日知州大人怎进了这地方,还由着一个漂亮的郎君闯进来任意施为。

    具体要做什么,他们既不敢说,也不敢问,只低眉敛目站在屋子角落里,不敢走来走去碍了主人家的眼。

    叶峥吹了吹炉灶内的灰,借着余温加了把干燥的草秸,用风筒吹了两下,那草秸就冒出烟气,很快火焰就着了起来。

    叶峥寻思着焖一块土豆也不用特别多柴火,就没有将火烧旺,而是丢了几块耐烧的炭进去,又将土豆也埋进了高温的灶灰里。

    一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俨然一副庖厨老手的样子。

    李勤知道叶峥不是个无的放矢的人,他带自己来厨房,必然是有正事的,所以也不急着问,只看他想怎样。

    只是看着看着不免心内好奇,眼前人长得一副堆霜砌玉的样貌,虽他自称正儿八百农人的儿子,但李勤开始只当他自谦,不然这么个人冰雪一样的郎君说他撩起裤腿下田干农活,是个人看着谁也不信呐。

    可叶峥点火烧火埋灰一套流程下来,李勤不由得信了几分,时人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便是君子远庖厨,常用来表现读书人对庖厨之事的不屑,认为口腹之欲不登大雅之堂,是能离多远离多远,这叶峥若非在家中常做,哪得如此流畅呢?

    李勤也是个读书人,从前自然也是君子远庖厨这话的推崇者,但眼见着叶峥白得透明的手把这一切麻利做来,跃动的火光印着他姿容无双的一张脸,便觉得庖厨俗务也变得尝新悦目起来。

    余者下人自是一声大气也不敢喘,眼观鼻鼻观心,生怕惊扰了这谪仙似的人物刨灰弄火,若叫他不小心伤着一星半点,岂不是他们罪该万死了。

    烤一个土豆的速度还是比较快的。

    不多一会儿,屋子里就泛起一股异香。

    这味儿浓浓的,甜甜的,乃是独属于粮食的香味,即便用过饭,也叫人不由自主吞了吞口水。

    叶峥一闻这味儿就满脸带笑:“成了!”

    说完用火钳在灰堆里一刨,将那颗烤熟了体积也没有缩水多少的土豆刨出来,晾在空气里。

    略等凉一凉,就迫不及待用袖子垫着将土豆捡起,递给李知州:“大人,您尝尝?”

    这土豆经过高温埋煮,品相更差了,表皮焦灰,仿佛一块烧焦的土坷垃。

    理智告诉李知州,这玩意儿这品相哪里是人吃的东西,但透过略带焦色的薄皮,一股粮食作物独有的甜香正在散发着,又预示着这杯称为“土豆或者土蛋”的东西,确凿是可以吃的。

    那么到底要不要以身试险呢,他可是知州啊,这身子金贵着呢。

    但另一面,出于本能,李勤知道眼前俊美的青年绝不是那等信口开河之辈……

    就在李勤犹豫的时候,叶峥已经忍不住了。

    他两只手倒来倒去,用袖子垫吧着把一个土豆掰开,清白柔软的内里终于露了出来,迫不及待放嘴里咬一口,软糯。

    再咬一口,黏甜,是土豆独有的软烂又弹牙的口感。

    见李勤好奇地盯着自己,叶峥也不见外,直接把半颗土豆往他手里一塞:“吃吧大人,好吃的!”

    李勤还是没有忍住诱惑,将土豆送到了嘴里。

    咀嚼咀嚼。

    叶峥见他半天不说话,问他:“大人,味道如何?”

    李勤直至将半颗土豆全吃下去,才有空开口说话:“口味的确奇异,又软又糯,却不似红薯那般散烂,仿佛带着些筋性。”

    叶峥点点头:“这便是土豆的口感。”还是上辈子农家自留地里的那种土豆,而非那种一点也不糯,一煮就烂的转基因土豆,但个头却不比转基因土豆小太多,这也是叶峥收获的时候最惊喜的原因之一。

    既然李勤试吃着不错,叶峥就可以安利土豆的好处了。

    “大人可知这土豆亩产多少斤?”

    李勤毫无知觉道:“多少?”

    总不会比红薯还多吧,叫土豆的这种食物他从未见过,好吃是好吃,但口感如此好的食物他身为知州都没有吃过,想来耕种条件十分苛刻,便是有,肯定价高又数量稀少。

    这叶峥如此询问的目的何在?

    他让我吃这土豆,莫非是为了将之作为稀有的贡品,进献给当今圣上?

    不得不的,作为官场老油条,李勤的思维如脚踩西瓜皮,一下就滑远了。

    不过叶峥也没打算卖关子。

    见李勤还没听懂,他干脆直接说出来:“大人,这土豆是一种非常好种植的作物,它的植株耐寒又耐旱,也不挑地力,可以在十分贫瘠的土地上种植……”

    听到此处,李勤脸上终于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继续往下说。”

    “好的。”

    叶峥深吸口气继续道:“大人可知我收获的这些土豆,是何时种下去的?”

    李勤算了算叶峥赶考的日子,想这东西也许是他从家中带出,便问:“可是春耕时分?”

    叶峥摇头:“这批土豆是我到了州府之后,在货商的船上看到的,接着才种下……”

    说完,便把他怎么得到这批土豆,停滞州府,无奈之下将之种植在自家院子里,接下去用了多久收获,又收获了多少数量原原本本都说了出来。

    当然,对于他如何认识土豆的,叶峥自然早就在腹中打好草稿,不会被问到哑口无言的。

    李勤先时还有点漫不经心,当听到这土豆亩产千斤,且不需要特意施肥,只需要偶尔浇点水保证土豆作物不要完全干死就能存活的时候,他的眼睛猛然亮起来。

    作为本地知州,他当然知道本地作物的种植情况,譬如稻谷、小麦、玉米、大豆等粮食作物的收获情况,这些若不清楚,辖下每个府县每年该交多少税粮岂不要被糊弄过去了?

    自然,也有那等什么都不知道,完全脱离实际,下面人报多少算多少的知州,但李勤好歹不是那样。

    粮食问题是国祚问题,历朝历代如此,因为天灾人祸导致粮食绝收,辖区内百姓暴动,这是所有州府都在极力避免而又难以做好的事。

    现在眼前这长得漂漂亮亮的叶举人在说什么?

    此物好种好收,亩产千斤?

    若这话的确,那真是攻在千古的事情。

    可是真的有可能吗,会有人敢在这种问题上说谎,诓骗他这个朝廷命官吗?

    要真敢,怕不是小命怎么丢都不知道。

    可这事要是果真……

    知州李勤用复杂的目光打量了叶峥,和他手上尚未吃完的半颗土豆,决定眼见为实。

    “走,领我上你那看看。”

    “是”

    ……

    叶峥他们是踩着九月的尾巴上的船。

    那一天,启程的不止他们一家子,还有知州吩咐沿途保护的差役,满满当当了一条船,另又有两条船,舱里装的都是收获下来的土豆,冒尖地塞了两船舱。

    李勤亲眼见过叶峥他们院落里一块不大的土地竟然能长出如此多的土豆后终于信了叶峥的话。

    当即那批土豆就成了李勤的宝贝,得了他十分的重视。

    与其说知州派了差役保护叶峥一家,不如说那些差役保护的更多是土豆,以免中途发生意外,当然人也是要护着的,就这么一说。

    他们奉了知州的命令,务必要将叶峥一家和两穿土豆安生安全送到家,不可有误。

    至于剩下的试种土豆和后续推广事宜,李勤特意遣了人快马加鞭去信,让嘉和县的县令来一趟州府,具体详谈。

    ……

    叶峥他们离开的那天,流民们早早就得了消息,有修缮码头的流民距离得近,红着眼看着,想要搭把手,又生怕弄脏了他们的东西,只好尽量约束自己,不给他们添麻烦,看着差役将叶峥一家的包袱被褥都被搬上船。

    城外的流民也得了信,进不得城,只好跪在外头,祈求恩公一家子一路平安。

    虽恩人说过了不爱看跪着,但山长水远,这一分兴许就是一辈子再不得见,不跪不足以抒发心中的感激。

    流民们并非完全没有知觉的木头人,恩公教了他们砌窑烧砖的本事,相当于给了这群流民一条活路,就凭这手艺,就算离了这州府,他们也不会饿死,可以凭手艺赚一碗饭,再往家乡而去,对他们这些一无所有,连户籍都丢了的流民来说,恩情比山高,比海深。

    叶峥扶着夫郎坐稳后,朝码头上眼睛通红的流民挥挥手,喊话让他们好好干活,知州答应了等他们干完这茬,就想办法开个集体证明让他们回乡,回了乡可不要再干坏事,把流民这一段忘了,用双手创造新的生活。

    他知道这些吃了苦的人能听进去。

    ……船夫撑着篙子,三两下船就离了岸,漂远了,但岸边密密麻麻的人群没有散去,还是朝着这个方向,挥着手,祈求着,祝福着。

    等到岸边的人都瞧不见,叶峥才掸掸衣摆走回船舱。

    回程的船是知州安排的,比叶峥他们来时那条可大了不少,容纳三个人在舱内还有富余空间,一点都不挤得慌。

    但外头天气好,云爹嫌舱内憋闷,没坐多会就出去看青天白云去了。

    叶峥让云清在自己膝头躺下来,用手指给他按摩放松头皮,缓解他怀孕坐船的不适,按了一会云清就主动起身,他心疼叶峥的手指,那是举人拿笔的手,怎么能做这种伺候人的活。

    叶峥完全不介意伺候自己的夫郎,听闻怀孕的人下肢容易水肿,他又蹲下身,给云清按摩小腿,顺带吃点小豆腐,说点夫夫情话,这时间过得也快。

    他们的船靠岸是十月的第一天,正是农民忙秋收忙得脚打后脑勺的时候,村里空荡荡的,都在田里忙活着。

    饶是这样,一大群差役搬着东西护送着叶峥三人回家的场景还是给村口躺着磕牙的懒汉瞧见了。

    ——即便时间不对,但哪个村没点闲人呢。

    这些人嘴里可没一句好话,瞧见这西洋景哪有不乱传的,只随自己高兴,不过个把时辰功夫,半个村的人都知道云家有人犯了事儿,叫一队官差给押了回来,官差们此刻凶神恶煞往云家小院去了,指不定要抄家呢!

    这里头传得最欢的就是李狗,他家田地有一块挨着叶家。

    李狗和牛三跑到自家田头前,一个学一个演,活脱脱把俩丑角演得活灵活现。

    别人都不爱搭理他们,忙得很,翻个白眼都算给面儿了。

    今年用了叶家的水稻种植法,秋收时这稻谷比往年收成好了多少那是人眼看得见的,家家户户可以说没有不得好处的!

    今年年成不好,旱得很,就说隔壁村吧,离他们村不过六里地,听说粮食比往年减产了三成,附近其他村也差不多,只有他们溪山村不一样,不仅没减产,还增量了,这都是叶小子那水稻法子的功劳,村里就没人不沾光的,就这还要说叶小子他们的闲话,是要天打雷劈呢!

    只有那老李头听得起劲,给面子,话里话外还引着李狗多说一点。

    李狗便绘声绘色,演得更起劲了。

    原本他们说他们的,云罗氏和草哥儿埋头只管干自己的。

    这俩是十里八乡的憨货,不顶屁用的东西,从他俩嘴里说出来的话比人家撅起屁股屙的屎还不值钱,根本懒得给眼色。

    可听着听着就有些不对,就算编吧,他俩咋能知道他家老头子穿的啥衣服出去,脚上是啥鞋,他家包袱皮又是哪个花色,除非帮着一起整理行李了,不然咋能编出这细节呢?

    难不成……

    云罗氏和草哥儿对视一眼,李狗和牛三造的这谣他们自然不会信,可是莫非他家几个真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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