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舍的生意时好时坏,除了女子要调查丈夫在外有无妾室的,竟还有许多男子调查妻子的。
难得休沐,甄彦明两腿交叉懒坐在藤椅上,“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嘛。”
过罢年他便被爹拎到了兵部去,从底层官吏做起,管理器物兵械之类,累倒是不累,就是整日按点应卯,被人管束,于他而言,到底是有些不适应。
甄宝意问:“二哥好不容易歇息一天,怎么不出去玩玩?”
若换做从前,他早就邀朋呼友,去酒楼歌馆里寻乐去了。
甄彦明连忙摆手:“可不敢胡说,小妹你也是知道的,自打上次被爹抽了几鞭子,我可是再没有找过那些人。”
他哼哼一声,“大哥说的对,那些家伙都是狐朋狗友,吃酒玩乐时怎么都是好的,一听说我被打了,却一个人也没来探望,唉……我真是交友不慎。”
宝意忍不住笑:“如今能悬崖勒马及早醒悟,也不是一桩坏事,二哥虽不喜官场利禄,但既在世上走一遭,总得有点子什么作为不是?作诗作画,写词吟曲,无所谓什么,只要用心做了,无愧于心,那便够了。”
甄彦明略微发怔,呆了半晌,蓦地起身,拊掌笑道:“小妹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啊!”说着便撩起衣衫跑了出去。
宝意不解,连忙跟了出去,就见二哥疾奔至书房,凝神贯注,提笔挥毫。
“二哥要画什么?”
宝意侧着头细看,只见他落笔生云烟,不多时便画好了一副丹青。
是一副端庄大气形神兼备的仕女图。
古松伫立,梳着垂云髻的仕女立在湖栏边,身穿月白色大袖衫,衣衫垂地,地上散落着片片花瓣,越发显得她身姿飘逸。
那仕女面容姣好,唇边隐隐含笑,一双秋水美目正望着金丝笼里的白鹦鹉。
宝意夸赞道:“二哥的画技又精进了,改日再给我画一幅画像好不好?”
上一次二哥给她画像,还是两年前。
甄彦明满面得意,“这算什么,你想要几幅画都成。”
他自幼读书武功皆不如大哥,唯独在丹青上颇有天分,只是之前从未认真对待,方才听了妹妹的画,便如醍醐灌顶。
“小妹,从今儿起二哥我就有志向了。”
“是什么?”
“做京城数一数二的丹青大师。”
见二哥双目放光,精神十足,宝意笑着鼓励:“二哥你如此有天分,若是真认真做了,过不了多久满京城的人都会知道你的名号的。”
甄彦明颔首,思索道:“说到名号,我得起一个响亮的称号才行。”
他走到书架边胡乱翻书,认真思索名号去了,宝意便回了房中小憩。
正值初春,房里犹烧着地龙火盆,宝意躺在暖烘烘的衾被中,不多时便迷迷糊糊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恍惚中她又回到了皇宫,如一团幽灵一般漂浮于空中,俯视着下方发生的一切。
满室雪白,宫女太监跪了一地,无不在低声哭泣。
而她则躺在中央的白玉床上,双目紧闭,两手交叠于腰间,仪容被人精心整理过,一如生前那般。
宝意微微诧异,这是什么奇怪的梦?她这是又梦到前世了?
她试着出声问询,可那些宫女太监无一人能听到她的声音,宝意仿佛游离于他们之外,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为死去的自己哀哭。
蓦地一抹修长的身影走了进来,他全身缟素,走至床边单膝跪下,手指抚上少女苍白的面颊,双眼赤红,眸中布满血丝,下颌上亦满是青须,极为萧索狼狈。
宝意怔愣住,谢九容……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死了,他不是就可以毫无负担地与赵如锦在一起,不是应当感到开心才是吗?为何又如此惺惺作态?
宝意不禁冷笑,看着他悲痛欲绝的样子,心底竟有些作呕。
迟来的深情比草贱,也不知他如此会演,赵如锦见了会作何感想?
她兀自出神,下一瞬面前的画面却变了一副模样——
几名太监鬼鬼祟祟地走至玉棺前,将死去的她抬了出来,又将一具女尸放入棺中,几人悄无声息地将她带了出去。
宝意连忙跟了上去,见太监们不知将什么东西强塞入她口中,扯去她的外衣,胡乱裹了件寻常女子的外衫,上了马车直奔出宫去。
心中焦急不已,宝意本以为跟不上他们,却没想到梦中竟可来去如风,一眨眼便漂浮于马车之上,耳边传来太监们的低声交谈。
“赵妃娘娘吩咐,定然要将人送至一荒无人烟处才行。”
“咱们如此李代桃僵,若是被皇上知道了……”
“怕什么,”那太监语气平常,“甄妃已然失势,赵妃娘娘深得圣宠,太后娘娘也十分喜欢她,咱们做奴才的,一定要看清形势,切勿站错边。”
“公公说的是,小的们记住了。”
宝意心口怦怦直跳,不解为何她既都死了,赵如锦还要将她的尸首抛至荒山?她就那么恨她?
不多时,马车停在了一处深山里,周围鸦雀喑喑,几人将甄妃抬了出来,径直丢在了草丛中,之后便扬长而去。
宝意浮在半空中,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尸首曝尸荒野,感觉怪诞之余,心里更多的是对谢九容的怨恨。
若非那日她救了他,而他眼瞎心盲认错救命恩人,便不会有后来的那么多事。
她今日落得如此下场,皆是拜他所赐。
不知不觉她有些疲倦,似是沉沉睡了去,再睁眼时,就见到自己的尸首旁边多了一位年轻公子。
那人身穿白衣,背影清瘦,正俯身轻拍着她的脸,迭声呼唤:“姑娘,快醒醒。”
宝意不禁苦笑,这位公子真是呆,她明明已经死了,又如何能醒来?
下一瞬,她却呆在原地——
那“尸首”竟缓缓睁开了眼。
这一惊非同小可,登时将她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宝意腾地坐起身,额上满是细汗,心口狂跳不已。
方才梦中的场景……真的只是梦吗?
若说是梦,未免也过于逼真了些。
她披衣下床走至桌边,喝了半盏凉茶,坐着缓了一会儿,方才渐渐回过神来。
或许是这几日过于劳碌,所以才会如此吧……
虽这样想,宝意到底还是有些心神不宁,翌日见天气晴好,便去了明松山法华寺祈福。
依次去各殿拜过,宝意来到了寺后的古树旁,见仍有许多香客跳跃着扔挂红绸,不禁想起上次与大哥他们一道的情景。
山风拂过面颊,犹带有一丝冷意,她正欲转身离去,目光却蓦地顿住。
不远处有位身穿白衣的年轻公子,正立在古树下,将一条红绸挂在了枝杈上。
他背影清瘦,看着莫名地有几分眼熟。
脑海中蓦地闪过昨日梦中的身影,宝意不由地走了过去,待距他几步距离时,那公子倏然转过身来。
两人皆是一愣。
“甄小姐?怎的如此凑巧?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唐亭安看了眼四周,在不远处看到了她贴身的婢女及一名侍卫,这才放下心,笑道:“小姐要挂红绸吗?”
宝意怔怔地看了他片刻,直将他看得脸色微红,这才回神,道:“不用,我只是随便看看,唐公子很信这个?”
若不然怎么会又来尝试。
唐亭安蓦地红了脸,“成之并不信,只是、只是前阵子见小姐似是有些兴趣,这才闲着无事前来抛挂。”
宝意愕然,“公子已来了许多次?”
唐亭安笑道:“也不算多,五六次而已。”
“公子在红绸上写了什么?”
宝意说着便靠近了些,仰起头往上看去,唐亭安满脸通红来不及遮掩,绸子上的字便被她看得一清二楚。
惟愿甄小姐平安顺遂。
字迹清健,潇洒而有风骨。
宝意转头看他,见他虽脸色通红,一双漆黑眼睛却不躲不避,直直地盯着她。
她心口猛地一跳,连忙别开目光。
半晌,宝意开口道:“唐公子有心了。”
唐亭安极为窘迫,有些慌张地解释道:“成之别无他意,还请小姐不要误会。”
“唐公子一片好意,宝意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会误会?”宝意见他满脸紧张,不禁笑了,“你……向来都是如此容易脸红吗?”
明明两人初次见面时,他还是一副少年侠客的模样,极为潇洒不羁。
唐亭安抿了抿唇,“并非如此,只是不知为何,一见到小姐就……”
说话时,他鼓起勇气直视着少女的眼眸,佯作镇定,“天色不早了,小姐要下山吗?”
宝意点了点头,“唐公子是怎么来的?”
“我骑马出的门,马儿就在那边。”唐亭安指了指一旁的古槐,顿了顿,“小姐若是愿意,成之护送小姐回府。”
“好啊。”
宝意爽快地答应,与他并肩走到山寺门前,她坐上了一顶竹轿,唐亭安则策马徐行,缓步跟在后面。
待到了山下,宝意上了马车,唐亭安在车侧一路相随,两人隔着车帘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因隔着帘子,唐亭安便没那么紧张,侃侃而谈,时不时逗得宝意一阵轻笑。
红袖在一旁听小姐与唐公子言谈甚欢,不禁掩唇偷笑。
前两日夫人还请唐夫人饮茶,想必过不了多久,小姐的婚事便可落定了。
另一边,谢九容搬离太子府,住进了王府大街东侧的一座宅子。
宅子半新不旧,亦不甚宽阔,唯一的好处便是毗邻耳舍,立在院中,便可听到旁边铺子里伙计热情的招呼声。
阿四见太子爷又在出神,忍不住上前道:“爷,您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不妨说出来,小的即便不能分忧,也比您一直闷在心里好。”
谢九容眉头微蹙,叹了口气,“阿四,你说若是惹一个女子生气了,该如何是好?”
阿四怔了怔,没想到爷竟是为了女子而烦心,他挠了挠头,有些茫然:“小的也不太清楚,不过倒是见过旁人如何做的,有句话不是说叫‘投其所好’,那位小姐喜欢什么,爷便给她送什么便是。”
谢九容眉头蹙得更深,“先前送过礼物,她不喜欢,亦……不太合适。”
人家清清白白的王府小姐,什么东西没见过,又怎会贸然接受他赠的礼物?先前之所以收下,也不过是碍着他皇子的身份,不敢轻易得罪罢了。
前世他认错了救命恩人,将满腔热情给与了完全不相干的骗子,反而冷落宝意将她给丢到了一旁。
想起前世他如何纵容赵如锦,如何听信她的一面之词,谢九容就眼眸暗沉,恨不得痛给自己几巴掌。
愚蠢至极,认人不清不说,还被一个小女子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面色阴沉,走至马厩翻身上马,挥鞭疾驰,径直往秋水围场驶去。
阿四不明所以连忙骑马跟上,就见爷一路疾奔,许久之后,在围场边缘的一片密林中停了下来。
白马累得吁吁喘气,谢九容下了马,走到那两株古树间,望着高耸入云的树冠出神。
阿四:“……”
他面露忧色,爷是不是病了?怎么这阵子动不动就往这边跑?他环顾四周,这里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呀!
谢九容略待了片刻,便策马而去,阿四无可奈何,只好紧随其后。
这次,爷来到了国舅爷府。
崔耀德听下人说太子爷来了,慌不迭地从妾室房中出来,一面走一面系衣扣,命人备上等茶来。
见了谢九容,他满脸堆笑,行过礼后,“珩儿怎么有空过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谢九容面色冷峻,扫了他一眼,尚未开口,却使得崔耀德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这小子年纪不大,倒很有帝王之气。
崔耀德压下腹诽,想到前两日妹妹所说的话,便主动提起如锦来:“珩儿,你是舅舅的亲外甥,舅舅从不会隐瞒你什么。想必你也听说了,如锦是我流落在外的女儿,前阵子好不容易天可怜见,让她能够回到我身边,我自然要多爱护她。”
见谢九容神色如故,他摸不清他心中作何想法,便佯作感伤,叹息道:“阿锦自幼受了许多苦,身子比旁人弱,请了大夫无数,亦没有什么效果。前几日偶遇一位仙风道骨的道士,他老人家说阿锦体格病弱,须得在一处极阳之地将养。”
他小心地打量着谢九容,见他似乎并无愠色,这才继续道:“我因此想起你来,你既是太子,住处自然是极阳之地,所以才求了你母亲,让她允许阿锦入府小住,没成想……没成想竟惹得你如此不快,倒真是我的错了。”
谢九容望了他一眼,似笑非笑:“舅舅拳拳一片为女之心,又何错之有呢?不过说起极阳之地,相较于永延殿,太子府并不算什么,舅舅何不将表妹送去那里?”
崔耀德脸色骤变,干笑两声,“珩儿又在说笑了,永延殿乃是当今圣上的寝殿,阿锦又如何……”
“听闻表妹姿容出众性情温柔,正是父皇所喜欢的类型,有何不可?”
谢九容嘴角噙着笑,竟似是当真在建议此事。
崔耀德额上冷汗直冒,勉强笑道:“珩儿真是会开玩笑,你母亲德貌兼具,极得圣宠,已然为我们崔家带来许多荣耀,阿锦出身乡野,粗笨不堪,又哪有资格伺候圣上?”
他并非有意贬低如锦,只是听这话中的机锋,若是珩儿当真在丽妃面前提及此事,反倒会让丽妃对阿锦生出嫌隙。日后莫说选阿锦做太子侧妃了,连入宫觐见都要变得困难。
谢九容看了他一眼,冷声道:“舅舅知道就好,有些东西不是你的,就不可起贪念,若是使手段抢来,也定不会长久。”
“害人终害己,还望舅舅保重。”
他起身拂袖而去,留下崔耀德两腿发软,直瘫坐在了椅子上。
这话径直戳中了他的心事,崔耀德心中大骇,他还未做什么呢,何以珩儿会知道?难不成是阿锦无意间将想法流露出来了?
他登时大怒,命人去叫锦小姐过来。
崔如锦昨日便从太子府搬了回来,前后不过去了三日,连太子的面也没见着,十分狼狈尴尬。
府中两位姐姐与她年岁相差不多,得知此事后不禁哈哈大笑,到她院子里一顿冷嘲热讽,说得她满腹怒火却不敢发作,翌日醒来便觉得头昏脑涨,竟是被气出病了。
听到父亲要见她,崔如锦拖着沉重的身子去了,刚进厅内,便听父亲一声怒喝,将她狗血淋头地骂了一顿。
崔如锦还未来得及辩解,便有婆子拿着软鞭走了过来,随着父亲的命令,鞭子便如雨点般落了下来。
她疼得直呼,脸色煞白,待挨了几鞭子之后,崔如锦身形摇晃,头顶传来父亲冷漠的声音——
“今日起,罚你禁足一个月,好好反思你为何得罪了太子。”
崔如锦跌坐在地上,两眼通红,她做错什么了,为何要被如此对待?
在得知她竟然重生后,崔如锦便筹谋着要真正地做谢九容的救命恩人。
可却不知哪里出了错,她忍着寒冷在围场里偷藏许久,也没见到他的人。
她别无机会接触到他,便只能提前与父亲相认。
前世直到入宫之后,她才从母亲口中得知,她竟是国舅爷崔耀德的女儿。
当年母亲只是崔府的一名婢女,因生得貌美,便被崔耀德给玷污了,母亲不堪忍受屈辱,从崔府逃了出来,被猎户赵荣所救,嫁与他为妻。
成亲一个月后,母亲却有了两个月的身孕,赵荣毫不责怪,还承诺说会将孩子视如己出。
今生她提前带着母亲的信物来到崔府,顺利被认下,父亲还将她带到丽妃娘娘面前。
崔如锦想着法儿地讨丽妃欢心,只愿能够如愿以偿地成为谢九容的女人。
侧妃也无妨,她既是重生来的,自然比其他人预兆知晓许多事,只要事情依照前世的发展,她还是会成为那个被谢九容捧在手心里的人。
可是如今是怎么回事?她连谢九容还未见到,却已经被他厌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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