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寒风呼啸,谢九容躺在床上却难以成眠。
自他搬到耳舍附近后,每日闲时便会立在院中,隔着一道墙凝神侧耳,如做贼一般鬼鬼祟祟。
有时能听到他所魂牵梦萦的声音,只言片语,亦或是娇笑着斥责那些小童,大多数总会扑空,一无所获。
不只是阿四发觉他有些不对劲,连他自己也觉得他十分病态——心中对她的思念愧疚满溢成河,却没什么立场出现在她面前。
他也曾佯作不经意路过耳舍门首,却连她的衣衫影子也没见到。
而甄彦明也如躲洪水猛兽一般,见了他就跑……
谢九容深深叹了口气,睁着眼望着黑夜出神,一时见不到宝意倒没什么,来日方长,以后总有机会。
只是更让他心焦的是,他听闻有个唐公子经常出入甄府,似是要与宝意定亲了……
若他再这样等下去,过不了多久宝意便要嫁给他人为妻了。
单只是想到这种可能性,谢九容便觉胸口一阵刺痛,整颗心脏如被人攥在手中一般。
不行,宝意只能嫁给他!
翌日一早,天色微亮他便入了宫。
前几日因为崔如锦的事,母子二人略有嫌隙,今日丽妃见他来了,欢喜不已,早将前事抛诸脑后。
再怎么论亲疏远近,外甥女也高不过亲生儿子。
谢九容请了安,并未拐弯抹角,而是径直开口:“儿子已经十八岁,是时候娶妻生子了。”
丽妃并不意外,自他上次来要珍珠与琉璃时,她便猜到他有了心仪的女子。
“珩儿看中了哪家的小姐?”
“镇北王府的甄小姐,甄宝意。”
丽妃笑着点头,“倒是门当户对,只是不知模样如何?”说着她自己笑了,“既能被你看中,相貌自然是极好的。”
她顿了顿,“我倒没什么意见,你若是喜欢,求你父皇下旨赐婚便是,不过……”
“不过什么?母妃但说无妨。”
丽妃笑了笑,“镇北王府的小姐想必是千宠百爱养大的,性子难免娇惯些,我担心她伺候不好你,不如再多安排一个人在你身边,你觉得如何?”
谢九容神色冷淡,“母妃是说崔如锦?”
“正是她,阿锦性子柔婉,待人极其细心体贴,有她照顾你,我也就放心了。”
谢九容冷声道:“多谢母妃关怀,府中有诸多仆从,不需要额外的丫鬟。”
丽妃脸色微变,笑道:“珩儿你误会了,我是想让阿锦做你的侧妃……”
“侧妃?”谢九容俊美的脸上闪过一抹嘲讽,“母妃的意思是,让我在成亲不久,就要另纳一个别的女子进门?”
他负手而立,神情桀骜,“今日我便把话与母妃挑明,今生今世,我都只会娶一人为妻,那个人只能是甄宝意。”
丽妃微微错愕,“那甄家小姐当真有这么好?你别忘了你是太子,日后继承大统,不说三千佳丽,但总是要充盈后宫的……”
谢九容蓦然打断她,“母妃很喜欢与别的女子争夺父皇的恩宠吗?”
“费尽心机抢来的注视,当真是发自真心的喜欢吗?”
丽妃倏然愣住,姣好的面容上闪过一抹黯然,许久之后,若有似无地叹息道:“罢了,就当我没说过,你去找你父皇赐婚去吧。”
她怔怔地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宽肩长腿,与他父皇有几分相似,内里那颗心却是全然不同。
素来风流多情的文安帝,竟会有这样痴情专一的儿子,丽妃不禁微微苦笑,眉眼间满是怅然。
府中接到圣旨时,甄宝意正在铺子里整理账本,铺子开业小一个月,不仅没亏损,反倒还挣了一点银子。
她心情大好,便让人买了许多零嘴儿点心果脯来,分与众小童。
众人欢天喜地,捧着瓜子糕点去了后院的厢房,继续听夫子上课。
原来宝意见铺子里生意不忙,众小儿闲暇时间颇多,若是白白浪费未免太过可惜,便请了一位秀才来教他们读书写字。
哪怕不考科举,多通些文墨总是好的。
其中亦有不爱读书者,宝意也不责怪,另寻了一位武师傅来,每日里带着他们胡乱练些拳脚功夫,强身健体,增益精神。
她刚看完账目,就见红袖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小姐,皇上有圣旨传来,老爷夫人要你赶快回去接旨呢!”
宝意心中一惊,连忙跟着她上了马车。
耳舍距离王府不过一里地,转瞬便到了,宝意此时身着男装,从后门进府,快速换了衣裳,这才阖家一起跪着接旨。
青衣太监嗓音细长,口中所念之词与前世一模一样。
阖府上下皆是一震,喜悦者有之,面容平静者亦有之。
宝意不记得她是如何被人搀扶起来的,当她回过神时,面前是爹娘兄长满是忧切的眼神。
“意儿,你若是不愿意,爹现在便进宫去求见圣上,求他收回成命。”
宝意怔了怔,“什么?”
甄夫人满眼心疼,将她抱入怀中,“瞧你吓得小脸发白,若是不想嫁,咱们抗旨便是。”
“就是就是。”甄彦明附和道,“就算是太子,也不能强人所难不是?小妹既与成之两情相悦,圣上此时赐婚不是拆散一段大好姻缘嘛……”
见大哥蓦地瞪了眼他,甄彦明闭上了嘴。
宝意抿了抿唇,严肃道:“爹,娘,女儿不想嫁入皇家。”
甄燕山捋须颔首,“意儿放心,爹会禀明圣上。”
“若是直言与唐公子的事,恐怕会得罪太子。”甄彦修思忖道,“不如就假称小妹得了怪病,需送到江南静养?如此一来,圣上也不好说什么,或许便会收回成命。实在不行,拖上个一年半载,想必太子爷便会等不及另娶她人。”
“大哥说的对,我看太子也只是对意儿一时兴起,若是许久不见,想必便会抛在脑后了。”
甄燕山看向女儿,“意儿觉得如何?”
宝意道:“就按大哥说的做吧,正好我也多年不曾回江南去,就当是去散心也好。”
沈洛卿听说了此事,将一枚白玉瓷瓶塞到宝意手中。
“既要装病,自然要装得像一些才是。这里面的药丸你每日服用一粒,便会身体发软有气无力,脸色苍白,看着像是病了,太医也诊治不出来,停了药休养两日便会恢复如初。”
“多谢表姐。”宝意收好瓷瓶,不禁想起另一件事来,“表姐世上可有那种让人假死的药?”
“假死?”沈洛卿笑道,“从前我在医书上看过此种方子,却一直没有尝试做过,怎么了?”
“此种药当真能让人陷入假死数日?之后又会苏醒如常?”
“若是剂量把握得当,并不是没有可能的。”沈洛卿见她问得认真,遂道,“你若是感兴趣,我便试着做几粒出来试试。”
宝意抱住她的手,仰头望着她,“明日爹去求了圣上,若是能行,表姐要跟我一道去江南吗?”
沈洛卿摸了摸她的脸,笑道:“你若是想让我去,我便跟你去凑凑热闹。”
“我当然想表姐与我一块去啦,若是只有我一个人,那多无趣。”
两人低声细语,说了半宿的话,宝意没有回房,直接与沈洛卿睡在了一起。
翌日,甄燕山上完早朝后,便去求见了文安帝,先是一番感激圣恩,不胜惶恐云云。
之后又缓缓将自家女儿的怪病说了,下跪道:“臣斗胆,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昨日刚赐婚,今日便来说有怪病。
文安帝自然不会轻信,“令千金既得怪病,朕既已听闻,便不能不管不问,来人,叫两位太医来,随镇北王回府,为甄家小姐诊治。”
甄燕山面露感激之色,“谢陛下隆恩。”
两名太医到了甄府,隔着床帷,不敢直视,目光落在那截雪白纤细的皓腕上,两人依次诊了脉,退出了房里。
两人眉头微蹙,低声交谈半晌,对甄燕山面露愧色道:“老朽无能,并未看出令爱是何种疾病,还望王爷勿怪。”
甄燕山叹了口气,“小女这病着实怪异,五年前忽地便有了,断断续续这几年也未曾大好。素闻江南水土养人,我正准备将她送去南方将养一段时日,太医们以为如何?”
其中一位太医道:“王爷不妨一试,兴许是京城天气太过干冷,令千金不太适应也未可知。”
奉上谢仪,甄燕山亲自送两位太医出了门,刚回到府中,便命人收拾行囊,明日便送小姐出京。
而甄宝意因为服下了表姐给的丸药,当真手脚发软全身无力,在床上躺了半日。
见母亲为自己打点行李,想到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双亲与兄长,不禁落下泪来。
甄夫人见她低声啜泣,也没忍住红了眼眶,坐到床边劝道:“左右不过是出去一阵子,若能避过此事,以后否极泰来也好。”
母女俩正说着话,忽地见甄燕山掀起帘子走了进来,面色有些阴沉。
甄夫人心中一跳,忙问:“怎么了?”
甄燕山沉声道:“圣上不愿撤回旨意,说太子对意儿情有独钟,愿意等她病愈。”
甄夫人不禁急了,“这怎么能行?那意儿去江南避上一年,岂不是也没用?”
“那倒未必。”宝意眉眼间闪过一抹嘲讽,“说什么情有独钟,还不是见色起意?若是改日见到了其他女子,说不定就改了主意。”
她声音坚定,“不管他如何想,我自去江南住着便是,若我不想回来,难不成他还派人抓我回来强逼我成亲?”
甄燕山与夫人对视一眼,心中都微微诧异,女儿的性子何时变得如此果敢坚毅?
但事已至此,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唐公子那边该如何交代?”
甄燕山道:“既没定亲,改日你与唐夫人饮茶时解释缘由便是了,只是不可据实相告,以免走漏风声。”
甄夫人应了,收拾好女儿的行囊,与她同眠夜话。
宝意身上本就不适,又想起明日便要离开家去江南,还不知何日能回来,心中酸涩难言,依偎在母亲怀中无声落泪。
她思绪万千,有对亲人的不舍,也有对未来命运的迷惘,更多的却是对谢九容的怨恨。
若不是他从中作梗,她又何须如此狼狈?
迷蒙间沉沉睡去,又做了一些零碎诡谲的梦。
梦中她穿着绯色衣裙,梳着妇人发髻,从簇簇雪白琼花中抬起头来,眉眼含笑,神情温柔,与一位白衣男子四目相对。
宝意想看清那人的长相,可无论她如何努力,只看到他脸上的一团白雾。
倏地一阵风拂来,他腰间的碧青玉笛与玉佩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宝意蓦然醒来,只见外面天色大亮,沈洛卿走进来催她,“快些起来,咱们要赶着出京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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